皇帝則瞥了鄭容貞一眼,接過這杯茶,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口,轉(zhuǎn)身坐到一側(cè)的椅子上,隨后讓平安坐在自己身邊。平安看一眼笑咪咪的鄭容貞,才依言坐下。
若曾經(jīng)在街上遠遠見過的那一次不算,這是鄭容貞頭一回看見皇帝和平安在一起的場面。并沒有什么違合感,平安對皇帝沒有那種平民見到一國之君的誠惶誠恐,而是敬服,皇帝對平安也沒有對待下人般對他頤指氣使,而是隨意——這是很難得的,畢竟他是一國之君,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坐著雖然舒服,要坐得好、坐得穩(wěn)卻很不容易。他要防著天下人,甚至是自己的親人,或者說,在皇帝心里,根本就沒有親人,只有可利用或不能利用之人。但是皇帝卻在平安面前隨意了,隨意代表他沒有防備這個人,就像面對鏡子里的人一樣,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扮很丑的鬼臉,可以摘下厚重的面具露出真面目。
鄭容貞重重咳一聲,坐正身子,扯著臉皮笑道:“皇上,你找下官來所為何事?”
皇帝對著他也皮笑肉不笑,放下茶杯,說:“朕記得鄭卿家對秋狩沒有興趣?”
什么“朕記得”?他一直知道好不好?鄭容貞朝天花板翻白眼。
皇帝當成沒看見鄭大人的無禮之舉,笑著往下說:“若鄭卿家實在不想去的話,朕也不強求?!?/p>
人都來了,你才“不強求”。鄭容貞百無聊賴地把玩自己的手指。
“皇上,你就直說了吧,想要下官做什么事?”再這么拐彎抹角下去,天都黑了。
和鄭大人談事情,皇帝向來是打著商量笑意融融:“呵呵,鄭卿家,想必你也知道,這次秋狩,是開國來頭一回,大家都興致勃勃。除了老弱病殘,宮里的人幾乎傾巢而出,除了尚幼小的四皇兒,朕的其他三位皇子也來了,可是這三位皇子年歲尚輕,實在不適合騎馬狩獵,況且朕實際上只是想讓他們出來見一見世面罷了。你看,其他人都滿懷期待等著明天一展拳腳,朕實在是不好拂了他們的興致,因此……”
鄭容貞聽出來了,皇帝是叫他來帶孩子!他,一個七尺男兒,身兼數(shù)職的堂堂朝廷官員帶孩子?
士可殺不可辱,他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拍案而起:“我不干!”
皇帝的笑容斂了斂,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再慢悠悠地把茶杯擱在身旁的茶幾上,撣撣膝上不見影的灰塵,道:“戶部內(nèi)部這段時日鬧出的一些官員貪墨舞弊的案子,想必一定讓鄭大人傷透了神忙得焦頭爛額吧?”為了徹查真相翻出假賬,庫里的賬冊凡涉及的全被搬出來了,這幾日戶部大小官員手捧著帳冊手握算盤劈里啪啦一算就是一整日,走出戶部大門時,眼花得看不清路。
聽到這番話,戶部侍郎鄭大人眼皮跳了跳:“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呵呵笑,眼底精光乍現(xiàn):“朕可以加派人手,戶部不是一直希望從各部調(diào)人來幫忙嗎?”
鄭容貞沉默了。
鄭大人走了,平安目送他離去的身影,不由道:“鄭兄好可憐?!?/p>
“他怎么可憐了?”皇帝不以為然地道。
平安搖搖頭,他說不上來?;实垡姞睿瑑A身向前揶揄笑道:“是不是覺得朕拿條件利誘他,所以覺得他可憐?”
平安想了想,點點頭?;实鄞笮σ宦?,伸手捏了一下平安的臉:“這樣就覺得他可憐了,那朕豈不是更可憐。對別人明明是一聲令下便能完成的事,對他,看在是你朋友的面子上,向來是好言相勸,想讓他辦事,還得費盡心思去找能夠讓他上勾的誘餌?!?/p>
摸著被捏得有些疼的臉,平安眨著眼睛看了一陣目光炯炯的皇帝,突然道:“好吧,皇上和鄭兄都好可憐。”
皇帝一愣,隨即大笑出聲,把人抓進懷里狠狠啃了幾下。
皇帝的確很開心,有人帶孩子,明天他就能夠撇下他們光明正大帶著平安到處游玩了!
開始狩獵前的一晚,皇帝在行宮外設(shè)席,宴請百官,祝愿明日狩獵,眾人都能夠有所收獲。與平日的宴席不同,這次是露天開宴,比不上皇宮,一切從簡,百官皆是分置兩旁席地而坐,當中設(shè)有數(shù)個篝火,一是為秋日沁涼的夜增添些暖意,二則是以此照明。
當皇帝一聲令下開席的時候,文武百官飲酒作樂,在此露天簡單的場地,對著獵獵篝火,反而更為隨興。
對明日的秋狩期待萬分的靖霖今日鬧了一天,此刻也餓得要命,宮女們才把食物端上來,就早已追不及待的一手抓住塞進嘴里,剛一會兒就吃得油光滑面,時不時吮吸手指,沒半點皇子的優(yōu)雅架子。吃得打飽嗝的時候,才注意到坐在身邊的靖熙基本沒什么吃,推開欲為他拭去一臉污漬的宮女后,他睜著明晃晃的大眼好奇地問:“靖熙,你在看什么?”
靖熙聞聲看向這位皇長子,滿嘴的油光,眼睛在篝光下?lián)溟W撲閃,盛滿好奇。對著這位野得像只猴子似的哥哥,靖熙微微蹙起眉,仍然稚嫩的小臉蛋上多了份大人的不悅,他朗聲答道:“沒看什么。”
自從上一次的事情之后,這位哥哥對他算是“不欺負不相識”吧,現(xiàn)在去哪兒都扒著跟著,雖然很笨但也很努力,似乎一點心機也沒有,只知道隨興而為。
“那你干嘛不吃東西?”
靖熙皺著眉看一眼被某人吃得一片狼藉的食物,不作聲。
靖霖卻一張發(fā)現(xiàn)什么大事情的臉,更加貼近靖熙精致無瑕的臉,神秘兮兮地道:“我知道你在看什么,你在看父皇,對不對!今天還沒出宮我就知道了,父皇出來時你就在偷偷看他,一路上你都沒休息,老是時不時朝父皇那邊看去!”
靖霖一臉得意,靖熙被他戳中心事,惱羞成怒地狠狠瞪他,靖霖也不管,油乎乎的小胖爪一把拉住靖熙白潔的手腕,拉著往皇帝那邊走去。
“我知道你想和父皇說話,走,我?guī)闳?!?/p>
“你放手,快放手!”靖熙緊張得不停掙扎,可靖霖抓得很緊,更何況喜歡練武的靖霖的手勁向來比身體柔弱的靖熙大,靖熙根本掙脫不開,就這么硬被他扯著前進,不一會兒就來到了皇帝座前。
“父皇!”
靖霖清亮的一聲父皇,讓正和站在身邊的官員吩咐什么的皇帝抬目望去,見是自己的大皇兒和二皇兒,便噙笑間道:“是靖霖和靖熙啊,你們不在座位上好好坐著,到朕這兒來做什么?”
“父皇,我們是想和您說話?!?/p>
“哦,說什么?”
“呃……”
靖霖正抓耳苦惱,身邊的靖熙已經(jīng)跪了下去,對著皇帝高聲道:“皇兒來給父皇請安,并祝父皇明日狩獵一馬當先拔得頭籌。”
“哈哈!”盡管今晚不少官員都對皇帝說盡了好話,但聽到兒子這番言語,皇帝還是很開心,揮手示意孩子起來,笑道:“皇兒的心愿朕領(lǐng)了,只是明日這頭籌朕就不去搶了,讓給其他人,要不然大家都讓著朕,就一點意思都沒了?!?/p>
“父皇英明!”
靖霖目瞪口呆地望著比自己年歲小,卻比自己還要能說慣道的靖熙。
皇帝滿意地對靖熙點了點頭,望向傻站著的大兒子,問道:“靖霖你呢,有什么要對朕說?”
“呃……呃……”
“呃什么呃?”皇帝瞪他一眼。這孩子,吃得一嘴油不說,一身衣服穿得沒個樣子,哪有半點皇子的樣子。
靖霖是一時興起才抓住靖熙跑過來的,哪想過什么措詞,又不像靖熙那樣聰明懂得隨機應(yīng)變,只得四處向人求助,可是看向靖熙,他當成沒看到,看向別處,別人在看好戲,黑溜溜的大眼四處轉(zhuǎn)呀轉(zhuǎn)呀,突然定格在某一處,呆住了,隨后,嘴巴張開,眼睛發(fā)亮,有什么要沖出喉嚨——
皇帝卻在這時重重咳一聲,把靖霖快到嘴巴的話給硬逼回肚子里。
“行了,朕也不指望你這個三天搗蛋兩天闖禍的渾小子能說出什么像樣的話來,不說也罷?!被实圻@么及時開口,實則也是一眼看穿靖霖這小子大概看見了什么,在他失口說出來時給堵住,“你們來得剛好,朕正有事情要和你們說,明日狩獵,你們騎馬可以,但不準狩獵——”
截斷皇帝說到一半的話,沒想到自己已經(jīng)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靖霖脫口哀嚎:“為什么呀,父皇!”
這真是出生以來頭一回,居然有人敢打斷自己的話!皇帝無奈地看著這孩子,真想好好打他幾大板子,可惜……
皇帝咳了一聲,裝做沒這回事,威嚴地道:“沒有為什么,你這小子聽令便是!明日你們由人帶著在狩獵場里逛逛,朕已經(jīng)為你們指好了人選,是戶部侍郎鄭大人。你們?nèi)齻€,靖霖、靖熙、靖芷——尤其是你,靖霖,若明日敢不聽鄭大人的話隨興而為,膚把你吊起來打!”皇帝啪一聲重重拍在扶手上,嚇得靖霖縮起脖子,無比幽怨地說了聲是。
興致勃勃而來的靖霖垂首哀怨地回去了,反倒是靖熙,因為前幾日在私塾里學(xué)習(xí)不錯獲得夫子夸贊,今日還得到父皇的獎勵,一把做工精細的小弓箭,盡管明日不能狩獵,但皇帝說了,來日方長,他先抓緊練習(xí),日后再一展身手。高興得他抱住弓箭老半天都不舍得松開。
夜深時分,皇帝回到寢宮之中,今日一直跟隨在他左右的平安為他更衣時,不由道:“二皇子長得真好。”這是平安頭一回見到靖熙,著實震驚了一把,以前覺得皇帝比女子還要清俊漂亮,沒想到二皇子更勝一籌,才小小一個人兒,就已經(jīng)讓人挪不開目光。
皇帝淡淡道:“像他娘?!?/p>
沈賢妃?平安歪頭想了想,說:“以前聽說沈賢妃美艷無雙,當初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模樣,見了二皇子總算明白了?!?/p>
皇帝仔細審視平安的表情,“你喜歡靖熙?”
平安如實點頭,道:“是啊,多好的一個孩子,長得好,口齒伶俐,以后定能有一番作為?!?/p>
皇帝卻忽而一笑:“日后如何還很難說,畢竟這四個皇子都還年幼。你就說靖平吧,小時候多聽話啊,現(xiàn)在呢,都野成什么樣了!”
說到靖平,想起今日宴席上的一幕,平安擔憂地道:“皇上,靖平看見我了吧,會不會出什么事……”
他今日在宮中一大早就被隊長叫出去,說是有什么緊要的事情,結(jié)果卻見到了秦公公,二話不說,丟了套侍衛(wèi)服叫他換上,隨后領(lǐng)著自己混進侍衛(wèi)隊里,懵懵懂懂地就來到皇帝左右了,到如今他都沒完全回過神來??杀M管如此,他還是知道他這是變裝混進來的,一旦被發(fā)現(xiàn)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不用擔心,靖平那小子笨雖笨,在這件事上還是能守口如瓶的。”
更衣完畢,皇帝摟住平安,親了親他額頭,親自動手為他更衣。
“再說了,他說出去恐怕也沒有人相信啊。”
的確,難道告訴別人,父皇身邊的某個侍衛(wèi)是他爹?恐怕聽到的人還會嚇得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繼續(xù)滿嘴胡言亂語!
也許是皇帝的安慰有了效果吧,平安不再繼續(xù)擔心。而皇帝,把他身上的衣服扒得只剩褻衣后,攔腰一把抱起他放在床上,蓋上被子,摟在一塊吹燈睡覺。
“好好休息吧,養(yǎng)足精神,期待明日的大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