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宮(下)
第一章
這一日,關于靖平以后的教養(yǎng)問題,皇帝和平安并沒有談出什么比較好的主意,平安和皇帝分開后,終日為這件事頭疼。而皇帝則想了想,在二皇子靖熙病后的第三天,去到莊妃的景陽宮中探望。
莊妃一直無出,和沈賢妃當年的關系還可以,這也是皇帝讓她養(yǎng)育靖熙的原因?;实蹘缀鯖]踏進過景陽宮中,這次親自到來讓莊妃受寵若驚,抑制不住地緊張,結結巴巴地帶皇帝到靖熙睡的屋里。
皇帝進去的時候,靖熙還在睡,屋里到處彌漫一股藥味。皇帝坐在床邊看著孩子,順便詢問一下靖熙的情況,知道他是身子骨弱才會病這么久,多療養(yǎng)一段時間就會好了。莊妃在一邊陪了一陣,后來說要給孩子拿藥便轉身出去了。
皇帝則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孩子。對于這孩子他沒有多大的印象,只有逢年過節(jié)皇室舉辦的宴席上才能見上一面。此時仔細看了才知道他長得挺像沈賢妃,只不過眼宇間有些許像他。記得他比靖霖只小九個月,但看起來卻瘦小了一大圈,臉色沒有靖霖那么圓潤健康,病病弱弱,有些蒼白?;实劭戳艘魂?,不禁嘆了一口氣,取出一塊玉佩小心掛在孩子的脖子上,再幫他掖好被子,起身離開了。
皇帝并不知道靖熙知道他來過又走時的失落,更不知道發(fā)現(xiàn)這塊玉佩時的喜悅,從那以后,靖熙睡覺都會緊緊地握住這塊玉佩,別人一動它,便會立刻醒來。
從景陽宮里出來后,皇帝又去了靖霖那里,從昨晚起他就命人把他鎖在屋里不準出入,等他現(xiàn)在走進去一看,發(fā)現(xiàn)這孩子正趴在床上嗚嗚地哭。知道父皇來到,緊緊揪住他的衣服,努力睜開哭腫得桃子般大的眼睛抽噎地問:“爹爹呢,爹爹怎么不理平兒,平兒錯了……平兒再也不敢了……”
知道錯才能改正,看著哭得慘兮兮的孩子,皇帝問他,為什么要欺負弟弟?靖霖抹著鼻涕眼淚,回答說,因為大家都說皇弟的出身比靖霖好,以后肯定會當上太子把靖霖壓在身下欺負。
“大家?”皇帝微微皺眉,“告訴父皇,究竟是誰這么告訴你的?”
靖霖抽抽噎噎:“不、不記得了……反正很多人都這么說……他們還說,如果靖霖不給他一點顏色看,他肯定不會把靖霖放在眼里……”
養(yǎng)不教,父之過。聽完他的話,皇帝沉默不語,靖霖變成現(xiàn)在這樣,他的確脫不了干系。
翌日,靖霖因過于頑劣被皇帝罰面壁思過三天,伺候他的太監(jiān)和宮女以監(jiān)管不周之罪每人重罰十杖,三個月內不得領取月俸,并把伺候皇長子的宮人撤銷過半,命令此后皇長子凡事須親力而為;至于二皇子靖熙這邊,皇帝每日命御醫(yī)去診視,并派人送去無數(shù)名貴養(yǎng)身健體的藥材。
三天后,思過完畢的皇長子還必須登門向二皇子道歉,若不能取得他的原諒則繼續(xù)面壁思過,并罰抄十遍《論語》,若抄不好,再罰抄十遍。
這次皇帝罰得夠狠,也給一些人提了個警醒,皇帝不長性,就算是自己的兒子,要不要繼續(xù)寵愛,也不過是一念之間。
位于深宮的太皇太后聽聞這些,淡淡地道:“他要不罰,才是真的不寵,他要罰了,未來定數(shù)尚不能預料。”
沒有人真能事事預料,把握時局于最快時間洞悉利弊得失掌握機遇,才是高人之舉,太皇太后如此,她親手教養(yǎng)出來的皇帝又何嘗不是如此,未來,他們的確很難預料。
自這件事后,皇帝對皇長子靖霖嚴厲起來,日常作息必須自理,每十天派人抽查他的功課,若達不到要求,必須領罰,若再傳出他對誰有不禮不敬之舉,嚴懲不怠。
這次靖霖算是吃盡苦頭,靖熙一開始根本不肯理他,他情急之下把自個兒身上的衣服全脫了泡進冰冷刺骨的池塘里,把宮人嚇得雞飛狗跳,皇帝聽聞此事時,只說了一句:“由他去?!?/p>
靖霖下了水才知道三月天的塘水有多冷,才下去一會兒,全身刺骨的疼,難怪靖熙病得這么嚴重。他本來就是一個心地純真的孩子,只是這宮里太多喜歡搬弄是非幸災樂禍,甚至是借刀殺人的人,活生生把一個什么也不懂的小娃兒算計成不分曲直的頑童,此刻深有體會,才知道當初自己的行為有多惡劣,頓時愧疚萬分,身邊的人想抱他起來,反被他罵走。
屋外一直鬧騰,在屋內休息的靖熙怎么可能不知道,再加上撫養(yǎng)他的莊妃怕皇長子在她這兒出什么事,情急之下便百般地勸說靖熙,讓他去把靖霖叫上來。靖熙人雖小,卻是牛脾氣,倔強得緊,一開始就是緊緊咬住唇不松開,可見外頭的叫喊越來越大,莊妃也急得一雙眼通紅,才不得不爬下床,由莊妃牽著走出屋外。
走出屋外,靖熙才知道這個哥哥真把自己給泡進了水里,只露一個頭和半個肩膀。向來紅潤的圓臉凍得蒼白,嘴唇發(fā)紫,一見他出來,黑黑的眼睛頓時一亮,又立刻黯下去,雙眼緊緊地瞅著他不放,不知不覺凝聚了一片淚花,抽噎著道:“我不知道這水有這么冷,要是我知道,肯定不會那么對你……靖熙,水里真的好冷、好冷……對不起,對不起……”
皇長子嗚嗚地抽泣,淚珠一顆接一顆滴到水面上,靖熙在周圍的人焦急的目光下,終于出聲叫他上來。
“你不原諒我,我就不上去!”靖霖也是個倔脾氣的。
“我原諒你了?!本肝醪×诉@么長時間,聲音啞啞的。
一聽他這話,上一刻還大聲哭泣的靖霖立刻破涕為笑,被眼淚鼻涕糊住的一張圓臉,看起來狼狽,又很有趣。
靖霖就是這樣得到了靖熙的原諒,所以沒被罰抄十遍《論語》。經(jīng)年以后,每當靖熙想起此事,都萬分遺憾地道:“當年若是不這么輕易原諒你便好了,讓你抄書比要你命還嚴重,沒有什么比這個更好的懲罰了?!?/p>
那時的靖霖都會樂呵呵地笑道:“你當初要是不原諒我,我肯定還會再在水里泡下去,讓我抄書,不如就讓我這么死了吧?!?/p>
從這以后,這兩個皇室子孫之間的相處,沒有外人想像的那么爾虞我詐,也沒有平常百姓家兄弟間的純粹。
這件事至此算告一段落。五月的一日,工部上呈一份關于京城某一些地方需要修建改善的計劃書,皇帝看了之后,發(fā)現(xiàn)其中有這么一條,那便是前朝在京城北邊留下來的狩獵場荒置已久,因疏于管理,不少人在其中盜獵砍伐,造成狩獵場日漸荒夷蒼涼,所以請示皇上,是該留,還是就此荒廢。
看到這些,皇帝頗有些感慨。
邵朝的開國皇帝是文人出身,后被逼造反,在征戰(zhàn)的過程中才開始騎馬握劍,雖然練就一身武藝,但和真正的武將相比還是差了一大截。建國之后,順安帝又早早病逝,根本沒給這個國家留下相對完善的制度,而曾經(jīng)輔佐于他左右的得力干將手握重權,對皇宮中的孤兒寡母虎視眈眈,架空他們的權力,讓邵氏王朝直接變成傀儡王朝,無法干涉政事。
這些手握重權的大臣則顧著壓倒對手以求獲得最終的至高無上權力,無暇去管國家建設,導致很多地方淪落成為荒地,盡管現(xiàn)在隆慶帝慢慢改善了這種情況,但仍然有不少地方還需要去修繕和耕耘。
皇室一開始就不重武,后來又只能仰人鼻息,出行皆有人監(jiān)視,每日都為這樣的生活而郁結于心,別說本來就沒有這種能力,更談不上有這份心情去狩獵游玩了。
可如今,從小習武的隆慶帝觀念完全不同,狩獵不僅能鍛煉體魄,還能光明正大出宮去散心游玩,何樂而不為?更何況這本來就是狩獵場,雖然荒廢了不少時日,但維護的費用肯定要比新承建少吧?
隆慶帝越來越覺得這個主意可行,于是大筆一揮,在狩獵場這三個字上用朱筆圈了個重點。
有了皇帝的重點提示,底下的人想不快都不可能,五月上呈的計劃書,八月就能安排行程了。不管是哪朝哪代,皇室狩獵的日子一般都選在秋天,因為這時動物們要儲食過冬,自然會吃得肥滿肉厚,打到的獵物自然也是美味鮮甜。隆慶帝也不例外,想了想,選定了九月中旬去狩獵,也就是所謂的秋狩。
時間是一陣風,眨巴眨巴眼睛它就過去了。九月份很快到來,邵朝皇室第一次的秋狩,簡單而隆重,朝廷上下文武官員都欣然前來,當然,也有例外,鄭容貞鄭大人就是被逼著來的。
咱們的鄭大人對狩獵是一丁點的興趣都沒有,可人家皇帝說了,不去是吧?那好,朕去狩獵這段時日積壓下來的事務就勞煩鄭愛卿解決了。
此話一出,咱們平常就忙得要死要活的鄭大人能不來嗎?
一路上,鄭大人坐在軟轎里,不知幾次撩起簾子朝前方禁軍層層包裹的真龍輦輅望去,忿忿地暗罵:“笑面虎!”
等到了地方,一眼望不見頭尾的隊伍才開始安頓下來,皇帝自然住進狩獵場附近才剛剛修繕完畢的行宮里,其他官員嘛,就近安置。懶惰的鄭大人本想蹭哪位日常較為交好的大人的帳篷,還沒等選好人,皇帝派人來傳話了,找他有事。
就知道非要叫他來準沒好事!鄭大人對皇帝的怨懟扶搖直上,又不敢公然抗命,于是拖拖拉拉地去了,人被帶到行宮里的一處宮殿中時,皇帝不在,只有一些侍衛(wèi)和宮女在收拾東西。
鄭容貞才坐下就有人端上來一杯茶,他正好渴了,沒多想端起來就喝,這時瞄見端茶上來的侍衛(wèi)還杵著沒離開,便抬眼一望,一口茶水頓時噴了出來。
穿著一身侍衛(wèi)裝的宋平安正笑呵呵地望著他!
“你怎么……”目光掃了一下殿中的其他侍衛(wèi)和宮女,鄭容貞壓低聲音道:“你怎么會在這?”
宋平安也學他壓低聲音說:“皇上讓我來的?!?/p>
再看一眼宋平安身上的侍衛(wèi)服,鄭容貞不由頭疼,恨恨地罵:“不務正業(yè)!”
“?。俊?/p>
“我不是說你?!闭f的是某個總是亂搞胡來的笑面虎皇帝!鄭容貞重重放下茶杯。
“我一介書生,連弓箭都未曾碰過,皇上居然叫我來打獵!”
和鄭容貞的滿臉不悅成反比,宋平安笑得眼睛彎彎,憨憨地撓頭道:“我覺得挺好啊,你不是老說不得閑想休息休息嘛,這次正好可以隨處逛逛放松一下啊?!?/p>
鄭容貞無力地看一眼他,裝出一臉幽怨:“平安,我很失落?!?/p>
宋平安眨著眼睛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總是幫他說話。就算你們是一伙的,你也不能偏袒得如此明顯,你傷我的心了!”鄭容貞西子捧心狀,睜著點漆的眼睛控訴。
皮薄的宋平安被他這么一鬧,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聲音哽在喉嚨里半天出不來。
“鄭兄……你怎么、怎么……”
“我怎么了?”
鄭容貞悠悠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鄭愛卿?!币还闪Φ莉嚨嘏脑诤蟊成?,剛含進嘴里的茶“噗”的一聲全噴了出來!
鄭容貞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差點一塊往外噴,好不容易緩過氣,望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皇帝正站在宋平安身邊,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貓!
他一定是故意的!鄭容貞用眼睛殺人。
是故意的又怎樣?皇帝不甘示弱。笑話,平安是他的,敢作弄他的平安,皮癢是不是?
屋里不知何時只剩下他們三人。平安看不出他們之間的波濤洶涌,趁這個時機又給鄭容貞倒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讓他喝口茶緩一緩。瞧他,咳得臉都紅了。
這次鄭容貞可再不敢接下平安端上來的茶了,別說喝不下去,光是皇帝杵在面前用刀子眼一遍遍凌遲他,就足以讓他食不下咽。
見他沒接過平安端過去的茶,皇帝哼笑一聲,算他識相!
平安見鄭容貞不肯接,又想起皇帝還站在那,便把茶杯端過去給他,恭恭敬敬地道一聲:“皇上,喝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