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是翌日巳時到的，宋嘉平猶豫許久，終于還是把人放了進(jìn)來。
沈度同他見了禮，開門見山：“世叔，晚生此來是為著縣主的婚事?！?/p>
宋嘉平?jīng)]有半點遲疑，直截了當(dāng)?shù)鼗亓怂骸奥爩m里頭的意思就好。”
沈度一楞，又開口道：“我有把握，劉昶沒有勝算?！?/p>
宋嘉平默了默，連宋宜都已經(jīng)知道那句話，他斷沒有不知道的可能，可是他此來，不是為了推翻之前在此許下的對宋宜的承諾，而是為了兌現(xiàn)當(dāng)初的承諾。
宋嘉平嘆了口氣，問：“沈度，你當(dāng)真不介懷么？”
沈度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但幷不確定他如何得知，猶豫了會，才答道：“我非圣人，自然無法不介懷。入京路上我掙扎了一路，最后選擇站在王爺這側(cè)。這次，不必花那么久，我站在她這頭?！?/p>
宋嘉平?jīng)]出聲，他又補(bǔ)道：“當(dāng)日在此間，我曾告訴過王爺，我這一生，將這兩件事做完也就夠了，總沒有什么別的盼頭，自然要在她身上多花些心思。如今，也可告訴王爺一句，若是為她，另一件事就算有些缺憾，我也認(rèn)了?！?/p>
宋嘉平過了許久，才將這話消化完，艱難道：“你既然如此說了，我才敢告訴你一句，那句話……純屬無稽之談。我同你父親是故舊，私交甚密，當(dāng)年之事，陛下為保我免受言官彈劾，親令大理寺在復(fù)核卷宗里添的那句話，其后太史令照搬。”
沈度猛地抬眼看他，但宋嘉平?jīng)]給他反應(yīng)的時間，接道：“這件事，我這輩子只解釋這么一次，哪怕對婉婉，我也不會再開口。至于你信不信我，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了。我這個年紀(jì)了，別的也不在乎，不過是希望你們這些小輩之間，不管結(jié)局是好是壞，都不是因為當(dāng)年之事而被迫收場?！?/p>
沈度沒說話，他微微嘆了口氣：“但這個結(jié)局如何，我全看婉婉的心意。她若選你，我自然助你一臂之力?？伤舨辉?，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我這個當(dāng)?shù)?，總不能逼她。方才那句‘聽宮里的意思’，是她自己的意思?！?/p>
沈度怔在當(dāng)場，不敢置信，好半晌，僵硬的十指才恢復(fù)了知覺，他低頭看了眼那枚扳指，平靜道：“既然如此，還請王爺看在下官當(dāng)日也算出了份苦力的份上，讓下官再見見縣主。若是縣主當(dāng)真如此打算，此后，下官自然不敢再叨擾定陽王府?！?/p>
他語氣又變得格外客氣和生分，一切好似又回到了當(dāng)初陪都初見。宋嘉平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陛下今日便回宮了，時間緊急，文嘉自然會盡快同你說清楚?！?/p>
沈度微微拱了拱手，告了退，卻不料這個“盡快”來得如此迅疾。
他前腳剛到，宋宜的車馬后腳就已到了。她雖未受寒，但膝上的傷卻是實打?qū)嵉?，下馬車下得很是艱難，沈度在門口冷冷望著，再未同往日一般，上前搭一把手。
臺階不高，但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是吃力，沈度就這么一直看著，直到她腳步停在門口，才笑了聲：“不過一日，縣主就連門都不愿進(jìn)了？”
宋宜默了默，抬腳進(jìn)了門，沈度在她身后親手關(guān)上了門，落下了門栓，將靈芝和剛?cè)樗麪狂R回來的門房一幷關(guān)在了外頭。
宋宜一驚，回頭望瞭望，隨即又鎮(zhèn)定下來，面色如常地道：“沈大人的待客之禮，著實不周?！?/p>
沈度看她一眼，語氣里帶了寒意：“比不上縣主客套。”
“沈度，”宋宜喚他一聲，“我不想同你吵，從陪都到帝京，我已經(jīng)同你吵了整整一路了。你現(xiàn)在這樣子，同當(dāng)初又有什么區(qū)別？”
沈度冷靜下來，默默看向她：“你這么快就想和我劃清關(guān)系？那你說，把你今天來想說的話一幷說完?！?/p>
宋宜清了清嗓，緩緩開了口：“進(jìn)宮更適合我，哪怕最后沒選對人，好歹也是個王妃。同下嫁給大人，見誰都要規(guī)規(guī)矩矩問候一聲夫人相比，自然還是前者更舒心些?！?/p>
“那當(dāng)日縣主瞎折騰什么呢？”沈度笑了笑，“這不是今日才有的局面，一開始便是如此?！?/p>
宋宜默了默，艱難地開了口：“大人不是早就看出來了么？當(dāng)日在定陽王府，大人就曾一語道破——我不過是做場戲給劉昶看罷了。不然，哪知兩年過去，劉昶還值不值得托付終生呢？”
聽她提起劉昶，沈度懶得再克制，上前一步揪住了她衣領(lǐng)，將她往墻上一推，宋宜知他下一步做什么，不肯就范，拿腳去踹他，他上前一步，拿腿壓上了她膝蓋。膝蓋上的傷疼得她痛呼出聲，沈度低頭看她一眼，冷冷道：“縣主還是忍著些，別叫外頭進(jìn)不來的人多想。”
宋宜依言住了聲，他這才譏誚道：“縣主這不還是要臉的么？怎么對著我，倒是沒臉沒皮了？”
宋宜伸手去掰他的手指，神情淡漠：“一介小官，還不值得我給面子，談什么要不要臉。大人你這樣，實在是沒什么風(fēng)度，放開?！?/p>
“是么？”沈度將她雙手一別，整個人壓在墻上，低頭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飽滿而細(xì)嫩，他心內(nèi)不暢快，尋著法子在她這里發(fā)泄，她不肯開口，他便在她唇上死死咬出一道傷來，幷非是之前的警醒，而是在尋求報復(fù)似的快感。宋宜吃痛，微微張開條縫，他尋著機(jī)會，半點不肯讓她好過，令她唇舌上滿是傷痕。
宋宜痛得幾乎落淚，他卻沒有半點憐惜之意，折騰了半晌才放過她。宋宜剛松了口氣，他就將頭埋進(jìn)了她脖頸間，宋宜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喚他：“沈度，適可而止。”
她舌上受了傷，發(fā)音有些模糊，沈度低笑了聲，輕輕將她左肩的衣服往下拉了一寸。
宋宜毫無招架之力，整個身子在一瞬間僵硬如鐵，有些不敢置信地低頭去看他。
他感知到她身體的變化，抬頭對上她的目光，嘲諷地笑了笑，隨后低頭在她鎖骨上咬出一道痕跡來。他本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可忽然有溫?zé)岬囊后w滑落在他脖頸上，他猛然抬頭望向她，宋宜果然已落了淚，淚珠沖刷掉脂粉，已不再是海棠，而是換回了玉蘭。
她看向他，輕聲道：“沈度，是我對不起你，你別這樣?！?/p>
他微微有些動容，但她下一句卻是：“找個尋常好姑娘幷非難事，你不要介懷這些小事?！?/p>
“小事？”他看她一眼，嗤笑了聲，勾住她左肩的衣服，往上一提，歸于原樣。衣物覆上傷口，宋宜受了疼，身子不安分起來，他在此刻，往她膝上重重一撞，“宋宜，你若無心，當(dāng)初又何必來招惹我？”
宋宜悶哼出聲，緊緊咬住嘴唇才沒出聲喊疼。她這般狼狽模樣被他悉數(shù)看了去，直到她忍過這陣陣痛，漸漸平靜下來，他才道：“你若告訴我，你看見了書房里那東西，生了些別的心思，我還相信些。你不妨解釋一下，你爹怎么知道的？”
宋宜輕輕閉了眼，睫毛阻了往下掉的眼淚，她輕輕開口，不再隱瞞：“我是看見了?！?/p>
“但你有什么資格來怪我？”她冷冷笑了聲，“沈度，從頭到尾，你想過對我說實話么？”
沈度緘默。
她笑了聲：“咱倆到底誰對不起誰？若不是我昨日偶然撞見，我怕是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當(dāng)日你莫名其妙的敵意和數(shù)次手下留情的緣由是什么。沈度，你不是沒有過令我生疑的地方，我卻從未起過查你的心思，不過是憑著‘相信’二字，你呢？”
沈度忽地笑了聲：“你以為我同你這般，是為了報復(fù)你爹？”
宋宜搖頭，緩緩睜開眼看他，語氣已經(jīng)平靜下來：“不是。當(dāng)日你拿出來對付劉昶的東西，我雖然沒見過，但劉昶同我說過，時機(jī)得當(dāng)，易儲也非難事，所以他才如此記恨你。你能得那些東西，想必花費(fèi)了好些功夫和心血。當(dāng)年之事，劉昶母子想必脫不了關(guān)系，若是為了復(fù)仇，你斷不會如此取舍。”
“況且，真情假意，我也不傻，辨得出來。”她聲音低下去，有些斷續(xù)，“我信你是真心。舊怨在前，你能這般待我，我、自然甚、甚是感念?！?/p>
她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可是，你有情有義，我卻沒心沒肺啊。你這樣的身份，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得知，你讓我怎么辦？讓定陽王府怎么辦？連我哥這種平素和你沒什么接觸的人，對你都有懷疑，你當(dāng)旁人沒有么？如今是查不出什么來，可你要對付那些人，終有一日是要走到明面上來的啊。那時，你又置我于何地？”
她聲音輕到聽不太清：“沈度，我沒這么無私。你若是身份清白，哪怕抗旨嫁你呢，我爹尚有同陛下抗衡之力，興許能保住你我。可你偏偏是這樣的身份，陛下當(dāng)年震怒造成的影響如今還左右著朝綱，我不能讓家人陷入隨時可能為你陪葬的境地。”
沈度默了下來，靜靜看了她膝蓋半晌，問：“你說這話，認(rèn)真的？不是被逼的？”
宋宜點頭：“沒人能逼我做什么事，從前如此，現(xiàn)在也如此?！?/p>
他頷首：“宋宜，趨利避害你倒是學(xué)得半點不差。也好，我不會再和定陽王府有什么瓜葛，也不會再連累你，你放心便是。”
他默默放開她，走遠(yuǎn)了兩步。
她向他的背影，明明還和前日一般筆挺，卻像突然委頓了下去，失了生氣。
她有些不忍，但還是開了口：“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你不可能一輩子不露馬腳?？丛谖羧涨榉稚?，我會讓我哥想辦法將你左遷外放出京?！?/p>
“沈度，此后，就不要再回來了?！彼q疑半晌，才接道，“人就活這么短短的一輩子，上一輩的恩恩怨怨，就不要在意了。你想去哪兒？回兗州么？還是回你真正的故土寧州？”
沈度返身回來，再度將她壓回墻上，幾近氣急敗壞：“宋宜，你敢！”
宋宜受制于人，但沒失了底氣，沖他淺淺笑了笑：“是你說的，我宋宜有什么不敢的？除非你有本事將我掐死在這兒，不然你試試我敢不敢?！?/p>
“宋宜！”他再喝她一聲，卻似失了力氣，不想再同她繼續(xù)糾纏下去，于是問，“你想好了嗎？選誰？”
宋宜抬眼看他，心內(nèi)調(diào)味瓶翻了一地，面上卻微微笑了笑，戲謔道：“劉昶啊。我從前和他的情分，你不會沒聽說過。不然，也不至于提起旁人都不在意，但每次一提到他，你準(zhǔn)會生氣?！?/p>
他聽不得這名字，伸手在她鎖骨處狠狠壓了壓。傷口不深，但覆著衣物，還是令人疼痛難忍。
“宋宜，我不告訴你，是因為你這樣的性子，開弓沒有回頭箭，怕你擔(dān)心。我確實有錯，向你道個歉?！彼α诵Γ安贿^沒想到我看錯了，你既然怕?lián)L(fēng)險想走回頭路。也好，如你所愿?！?/p>
“我犯的最大的錯，大概就是當(dāng)日含元殿，你說便是抗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竟然信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當(dāng)真錯得離譜，這些，本不該發(fā)生?！?/p>
他手上用了力，宋宜疼得倒吸涼氣間，他舉起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虎口上的傷早已好全，傷痕漸漸消退，但還留著一絲淺淺的痕跡，是當(dāng)日在含元殿，她死命咬下的，他們這一段緣分真正的起始點。
他一字一頓道：“宋宜，你欠我的。”
“好啊，欠就欠了。”宋宜沖他笑了笑，“你記得出京也要好好做官啊，別再這樣剛直了。不過出了京，升遷之后，你也會是當(dāng)?shù)氐拇蠊?，不必這樣看人臉色了?！?/p>
“我保證劉昶不會再小心眼針對你?？扇蘸?，你若還要對付他，我們……可就是敵人了?！?/p>
她尾音輕輕上揚(yáng)，好似在隨口開玩笑，可這到底是不是玩笑，二人心知肚明。
沈度沉默許久，放開她，吐出一個字：“滾。”
宋宜沉默地開了門，靈芝趕緊過來扶了她，她在靈芝噓寒問暖的雜音里，仰頭望了一眼門口這株梧桐樹。
枝繁葉茂，亭亭如蓋，卻在雨中獨自蕭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