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沈孺鶴。
宋宜默念了一遍這名字，起身就往宋嘉平院里跑，路上恰巧遇上要出門的宋珩。宋珩叫住她：“姐，前幾年你特喜歡的那家蓮蓉酥，我昨兒聽人說又開張了，我下午給你帶點回來啊，你別出去了，放久了就不好吃了?！?/p>
宋宜也不知道聽沒聽清，一溜煙地跑了，宋珩琢磨了會，屈指往雙瑞頭上一敲：“算了，別等下午了，你趕緊去，今早第一份啊，買不回來我晚上再找你算賬。”
雙瑞忙不迭跑了，留下宋珩在原地自言自語：“蓮蓉酥都沒吸引力了？不至于吧？我姐被人附身了？”
宋宜倒不至于被人附身，只是心神不寧地直接撞開了宋嘉平書房的門。宋嘉平抬頭盯她一眼，語氣比平時要嚴(yán)厲上幾分：“瘋瘋癲癲的，像什么樣子？敲門都不會了？”
宋宜卻沒理會他的斥責(zé)，猛地將書房門一關(guān)，甚至還落下了門栓。她走近，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他一眼，才開口：“爹，我問你件事?！?/p>
她這話語氣不好，宋嘉平直覺要出事，有些不自然地看她一眼：“說吧?！?/p>
“爹，”宋宜猶疑了下，問，“你打算同陛下硬來了么？”
宋嘉平一楞，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是。藥下在茶壺壁上，幷非茶里，行事之人心思狠毒，豈能輕饒？就算幷非劉昶所為，但北衙參與到其中，同他也定脫不了關(guān)系?！?/p>
宋宜總算知道了他的立場，但卻沒有欣喜之色，而是微微搖了搖頭，轉(zhuǎn)而問道：“爹，你認(rèn)得那位沈先生么？”
宋嘉平心中一凜，沒出聲。
宋宜輕聲開口：“沈孺鶴，寧州人士，延和元年的狀元郎，開朝至今唯一一位連中三元者。延和十年，立太子少傅?！?/p>
“混賬東西！反賊一黨，豈容你隨口提起，也不怕招來禍?zhǔn)??！彼渭纹綄⒐P一拍，“越來越不像話，夜闖你大哥那兒就罷了，還敢夜里出府，連宵禁都不放在眼里。我看你如今比你弟都要渾上幾分，怕不是吃了豹子膽！”
宋宜哪管他的怒火，將手中那本捏到變形的冊子往他案上一扔，那一句“翰林學(xué)士沈孺鶴，立太子少傅”被她用朱筆勾出，紅得刺目。
宋嘉平眼里微微刺痛了下，克制了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抬頭看她：“我認(rèn)識。想問什么，說吧?！?/p>
宋宜哂笑了聲：“娘親時常提起的那位故人，是這位沈先生的夫人吧？她那時時常說起這人沒福氣，好好的福不享，天大的情意在前不要，非要選個清高書生，最后落得個凄慘下場。是嗎？”
宋嘉平閉了眼，許久，點了點頭。
“爹你將那塊玉帶回來的那年，如今算來，我剛滿三歲?！彼我寺曇艉艿?，“那塊玉，根本不是什么隨意得來之物，而是沈氏之物吧？那年，恰好是延和十三年，爹那次是奉命去捉拿廢太子同黨吧？”
宋嘉平似是不忍，但終究還是不忍再繼續(xù)瞞她，點了點頭。
宋宜心領(lǐng)神會，繼續(xù)道：“我曾聽大哥偶然說漏嘴，說他自幼不肯習(xí)武反愛讀書，是因為一位世叔文人風(fēng)骨高風(fēng)亮節(jié)，在他心里，比演武場上的爹都要偉岸上幾分，令他欽佩不已。”
宋宜沒來由地笑了聲：“但這么多年了，我卻從未見過這位令他念念不忘的世叔。如今想來，是這位先生么？爹與他，是故交吧？哥年紀(jì)大些，自然是見過幷記得他的?？上覠o福，不能一睹這位先生的風(fēng)采?！?/p>
宋嘉平似是不忍再聽，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耙f什么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沈度，是他的后人吧？”宋宜直直看向他，聲音微啞，“爹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宋嘉平還在遲疑中，宋宜先一步泣不成聲：“我說當(dāng)日在陪都他為何敢如此膽大妄為，半點情面不肯留，非要搜我的身。便是舅舅謀反，同我又有何牽扯，如今才知，全都是因了那半塊玉！他是想著我既然能有這玩意，身上興許還有他沈家的其他東西罷了。”
“哦，對了，”宋宜哭到聲音都有些斷斷續(xù)續(xù)，“興許，還因為那句……什么來著？‘定陽王呈罪證，沈氏定罪，夷三族?！?/p>
她全然不管宋嘉平的反應(yīng)，一口氣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爹，我道你怎么看得上一個小小御史呢？我當(dāng)初還以為你是念他當(dāng)日相助之恩，如今想來，爹你是對故人有愧吧？你對不起故人，故人之子卻舍命相救，你心里過意不去，想賠一個女兒出去贖罪吧？”
“你再說一遍？”宋嘉平食指指向她，拎刀拿弓尚且穩(wěn)如磐石的手，此刻微微有些發(fā)抖。
宋宜冷冷笑了聲，重復(fù)了一遍：“爹不就是想拿我去贖當(dāng)年的罪嗎？”
她聲音輕到幾乎是在嘴里打轉(zhuǎn)，有些含糊不清：“快十五年了，也該還了?！?/p>
宋嘉平怒不可遏，隨手抓過桌上的硯盒砸了過來，里頭新研的墨汁撒了宋宜的素色單衣一身，泅染成一幅凌亂的寫意水墨畫。宋宜面色無異，屈膝告退：“爹生氣了？不用爹開口，女兒自個兒領(lǐng)罰?！?/p>
她走至門口，輕輕取下門栓，沒回頭，輕聲問：“爹，若我今日不問，你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
久未聽到回答，她退到中庭，緩緩在庭中跪下。
宋嘉平院中鋪的青石板，硌得發(fā)慌，她卻渾然不覺，仰頭看了眼天幕。天陰沉沉的，空氣中氤氳著水汽，悶熱中又添幾分濕氣，令人渾身難受。想來一年一度的雨季，又要開始了。只是今年，似乎格外的早。
宋嘉平日暮時分才出了書房的門，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徑直出了府。
他前腳剛走，宋珩后腳就溜了過來，一手拎著寶貝蓮蓉酥，一手遞給她一個蒲團：“墊著吧，要不然晚上疼起來，夠你受的?！?/p>
宋宜不動，他把蒲團往她膝下塞了塞：“你別不信，我經(jīng)驗豐富。你可比不上我，再跪腿就要跪廢了?！?/p>
宋宜仍舊懶得吭聲，他嘆了口氣，將蓮蓉酥的包裝拆開，輕輕拿了一塊遞到她嘴邊：“聽雙瑞說，跪了快一整日了啊。墊墊肚子，別餓壞了。”
宋宜腹中空著，這家蓮蓉酥她又自幼喜歡，當(dāng)日回陪都前，還想著買些帶回去，不想這家生意紅火的鋪子竟然關(guān)門大吉。如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兩年過去，竟然又能聞到熟悉的香味。明明是想念的味道，可她只是輕輕別開了點：“回去吧，一會兒爹回來見著你，又要生氣?！?/p>
宋珩不肯走，命人搬了個小墩子過來，大喇喇地往她身旁一坐，伸了個懶腰：“管他呢。我就不陪你跪了，白日里守了一天宮門呢，累著了。大哥也真是，不知道給我安排的什么差事，無聊至極，還每天都能見著周謹(jǐn)那張臭臉，我真是天天都想和他拼個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算了?！?/p>
知他開玩笑而已，宋宜懶得理他，幷不吭聲。他悄悄從側(cè)面去看她，見她眼眶微微還紅著，知是哭過，于是打趣道：“該不會是以死相逼要嫁沈郎君，被爹拿刀掃地出門了吧？”
宋宜聽他提起沈度，心煩意亂，白他一眼：“你回去吧，別在這兒礙眼?！?/p>
宋珩無奈聳聳肩，將蓮蓉酥再度遞過去：“那你賞點臉唄。勞雙瑞跑兩趟了，早晨就去買了一遭，沒法子過來給你，下午又重新跑了一趟，姐你多少給點面子唄?！?/p>
宋宜接過，在他的注視下，很給面子地咬了口嘗鮮，卻不料，她甫一張口咬下一塊，就稀里嘩啦哭成了淚人。
宋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拿起一塊一口咽了，眉頭皺成一團：“不是吧？雖然還不錯，但能好吃成這樣？”
宋宜破涕為笑，將剩下的大半塊扔回盒子里：“剩下的給靈芝收著吧，我晚點回來再嘗嘗?！?/p>
宋珩癟癟嘴，將盒子折好，問：“要不起吧？爹也就說說，還真罰你不成？你走了肯定也沒事，不像我?！?/p>
見宋宜還是悶悶不樂，他又戲謔道：“要不要我去告訴你的心上人啊，婉婉妹妹，當(dāng)哥的幫你一次?！?/p>
哪壺不開提哪壺，宋宜抓起他方才塞過來的蒲團，往他臉上一蓋，宋珩不知這話哪里錯了，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頓冤打，起身就往回走，邊走邊嘟囔：“就你這脾氣，敢娶你的，我宋珩敬他是條好漢。”
宋珩這一走，宋宜再度沉默下來，膝蓋早痛得麻木了。她將事情細(xì)細(xì)梳理了一遍，心內(nèi)有了決斷，沉默著等宋嘉平回來。
夜幕合上，這場醞釀了一整日的雨總算轟然傾下。夏日的雨來得轟轟烈烈，宋宜被澆了個透，裙上的墨汁再度泅染開來，混在四散的雨水中，無聲無息地溜走。下人們遠(yuǎn)遠(yuǎn)偷偷看著，這在宋嘉平院中，沒人敢造次。
宋宜仰頭望了一眼天幕，沒來由地癡癡笑了笑。
宋珩剛拎著把傘沖過來，就看見這一幕，忙不迭撐開傘沖過去：“姐你不是吧，澆糊涂了？傻樂什么呢？”
他大著膽子伸手去拽她，宋宜卻不肯起，兩人爭執(zhí)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宋嘉平進了院里，瞧見他倆這模樣，將心急之色掩了下去，遞了個眼色給宋珩，話卻是對宋宜說的：“生爹的氣也不是這么個氣法，想生病還不容易？”
宋珩得了首肯，果斷一把把她拽起來，宋宜腿腳早酸麻了個透，腳下不穩(wěn)，他忙護住了她，撐著她往廊上走。
宋嘉平默默看她一眼，擺了擺手：“趕緊帶回去，她這身子骨，禁不起折騰。”
宋珩得了令，見她不動，使勁拽著她往回走：“姐，趕緊走吧，要不我可就叫人架你了?！?/p>
宋宜卻如何也不肯走，輕聲沖他道：“你先回吧，我同爹說幾句話。”
“我不放心，”宋珩話剛出口，見她眼神堅定，默默松開了她，往后退遠(yuǎn)，“那你同爹聊吧，我在一邊候著。你快點啊，別一會兒又凍著了?！?/p>
宋嘉平以為她又要將白日里那出戲再唱一遍，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不料她卻只是道：“他說明日會來拜會爹，他素來言出必行，定會來的。爹你不要見他了，算我求你。”
宋嘉平一楞，半天才回過神來：“想好了？”
宋宜無力地點了點頭。
“你問過他的意思了嗎？”
“不必了。”宋宜看向他，沉默了會子，問，“爹覺得他更重要？”
宋宜沒等他回答，轉(zhuǎn)身往回走，走出去兩步，又轉(zhuǎn)過身來，對他深深鞠了個躬：“之前出言不遜，還望爹消消氣?！?/p>
宋嘉平?jīng)_她擺擺手，示意她趕緊走，宋珩見這陣仗，趕緊上來拽過她就走，連拉帶扶才把她架了回去。
她今日幷未淋到什么雨，雖然雨勢急，一眨眼就將她澆了個透，但宋珩來得及時，宋嘉平也趕回來得很快，時間短暫，她回來泡了個澡，又喝了些藥，夜里竟然沒有受寒的跡象。靈芝前半夜不敢睡，一直盯著，就怕她夜里又燒起來，好在一直沒事，也就放下心來，回了外間睡下。
聽見外間沒有動靜了，她才睜開雙眼，靜靜看向窗戶。夜里雨大，門窗緊閉，但她仍能清晰聽到暴雨傾盆潑下的聲音。
長夜無眠，她枕著雨聲，心想，又是一個漫長的雨季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