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這株梧桐樹在夜里迎來了它今日的第二位客人。
褚彧明拎著幾壇子酒不請自來，被門房攔下：“大人說今日不見客，還請回吧。”
褚彧明胡子一翹，伸手把他往邊上撥：“去去去，我還不信這小子敢攔我，我來給他送禮?！?/p>
門房懶得同他廢話，將門往外闔，老頑童“嘿”了聲，將他往邊上一撞，自個兒溜了進(jìn)來：“別追了啊，你要追過來，我就告訴那小子是你放我進(jìn)來的?！?/p>
門房吃了癟，將門關(guān)上，褚彧明已經(jīng)到了書房外，平素這個時辰沈度一般都在書房忙活，但今日書房未掌燈。他猶疑了下，往后院去，走了沒兩步，又折返回來，輕輕敲了敲書房的門。
里頭安安靜靜，但他卻直覺里頭有人，徑直推開了門，借著庭院里的黯淡燈光，他看見沈度枯坐在書桌前，他再敲了敲門，沈度看他一眼，沒出聲。
褚彧明進(jìn)了屋，將那幾壇子酒往桌上一放，開始數(shù)落：“我說你小子，是你求著我?guī)兔?，我把大禮給你送上門來，你居然還不理不睬，我看你是翅膀硬了。”
他說著從懷里開始掏東西，邊掏邊盤算：“這東西遞上去，靖安侯暫時也得安分些時日，老宋那邊再施點(diǎn)壓，應(yīng)該不是難事?！?/p>
沈度依舊不吭聲，他“嘿”了聲：“我說你小子，不是劉昶還要我?guī)湍憬鉀Q吧，你都盯了他好幾年了，不帶這么折騰我這把老骨頭的?！?/p>
他眼尖，瞧見沈度身前那本折子，親自掌了燈，趁機(jī)一把抓過草草閱了一遍，問：“都有實(shí)據(jù)？那夠劉昶受一陣子的了，只是怕陛下易儲的心思不強(qiáng)，你再度針對他，也會置你自己于險(xiǎn)地?！?/p>
沈度抬眼默默看他一眼，沖他攤手，褚彧明白他一眼，將折子扔回案上：“行行行，還你。還能給你吃了不成？看一眼都不行?！?/p>
沈度無言地將折子撿起來，往火舌上一遞，褚彧明錯愕之下直接拿手去搶，碰著火又彈回來，罵罵咧咧：“你沒事發(fā)什么瘋？”
沈度眼見著折子燃了一半了，才開口：“她擇了劉昶，不必費(fèi)神了。”
褚彧明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問：“不是，我瞧著那丫頭如今對劉昶也沒什么心思啊，有誤會？”
沈度將那折子隨意往地上一扔，平靜道：“沒有。她同劉昶日后可就是一榮俱榮了，我總不能去對付她?！?/p>
褚彧明楞了好一會才道：“我說怎么回事呢，宋玨今日親自上了道折子，要將你外放出京。要不是你是御史臺的人，怕是連折子都不用上了，吏部自個兒就能隨隨便便將你弄出去?！?/p>
他看著那折子燃燒殆盡，漸漸歸于無跡，不確定地問：“那丫頭知道了？”
沈度點(diǎn)了點(diǎn)頭，褚彧明嘆了口氣，拉他起身往桌邊一坐，將酒壇子打開：“本來是拎來恭賀你得償所愿的，罷了罷了，送你送你，喝了也好，潑了也罷，別悶著?！?/p>
沈度接過來，他開了另一壇，喝了口，長長嘆道：“老宋家這丫頭原來也是個心狠的，我倒看走了眼，選了劉昶也就罷了，還要將你逐出京。她既然知道，也該清楚這是你多年的念想了，竟然要一刀切斷?！?/p>
“她本是個涼薄人，我一早便知。”沈度沉默著喝了口，將酒壇子往院里一砸，“無事，不怨她，錯在我，當(dāng)初不該心軟。”
褚彧明在身后看了好一會，重新開了壇酒：“宋玨親自上的折子，陛下就算對你有幾分青睞，也總得看看定陽王府的面子，犯不著為了你和老宋生了罅隙。要我?guī)湍阋话?？我若出面，將你留下也不是難事。”
沈度搖頭：“無妨，不壞她的好事，讓她安安心心嫁了人再說。”
沈度被褚彧明拉著灌酒的時候，宋宜換了宮裝，站在門口望了一眼天際，到夜里，這下了一天一宿的雨總算停了下來，地上還散著濕氣，空氣中漂浮著泥土的腥味和新生的悶熱，她嘆了口氣：“這雨還沒下完呢?！?/p>
靈芝有些心不在焉，她方才為宋宜換外衣的時候，看清了她鎖骨上的傷和衣服上的血漬，心里七上八下，一時沒聽清她在說什么，隨口接過話：“縣主要出去？”
宋宜覺出她的不對勁來，默默看她一眼，卻懶得追究，輕輕笑了笑：“是啊，雨停了，好時候。今夜再不去，就來不及了。備車吧?！?/p>
她這話說得稀奇古怪，靈芝卻沒心思追問，領(lǐng)命退了下去。
靈芝方走，宋嘉平已到了她面前，自她年紀(jì)稍大些，他已七八年沒到過她院里，她楞了楞，才道：“正說再立會兒便去找爹?！?/p>
“你雖不想問他的意思，但我總不能不轉(zhuǎn)達(dá)一聲。”宋嘉平頓了頓，遲疑道，“他說，若是為你，當(dāng)年之事，有些缺憾，他也認(rèn)了。他能這般，你又何必將事做得這么絕？”
宋宜仰頭望了眼頭頂?shù)臒艋\，新繪的海棠春意盎然，好不熱鬧。
可外頭被狂風(fēng)暴雨摧殘過的殘枝早已東倒西歪，她輕輕笑了笑：“他有擔(dān)當(dāng)，我若愿意，他自然不會讓爹一人來承擔(dān)后果，必然要出一份力的，這樣我不放心他。可若讓爹全部擔(dān)下來，我也愧對爹，我不愿做這個不孝不義之人?！?/p>
“從前也是這般局面，和今日幷無區(qū)別?！彼渭纹絿@了口氣，“此前你還對我說非他不嫁呢，如今怎生了退意？”
“從前我不知道他有這個身份在?！彼我丝粗h(yuǎn)處那棵樹，看著看著視線便模糊了，好似看見了他的身影，搖了搖頭迫自己清醒過來，接道，“他是個剛直的人，人都說改名換姓，茍且偷生。他倒好，連姓都不肯換一個，還偏生要往虎口里闖。我從前覺得爹能保下他，可如今知道了這個消息，心里越發(fā)不踏實(shí)，總覺得要出事?！?/p>
“我自當(dāng)盡力，我當(dāng)年能保下他，如今自然也能。你若是因?yàn)檫@個原因，大可不必?！?/p>
“爹自然愿意為我鋪路，”宋宜忽然笑了笑，“可大哥說得沒錯，做人要講良心。讓爹擔(dān)著掉腦袋的風(fēng)險(xiǎn)為我作嫁妝，我哪能心安理得呢？爹不必動這個心思了，否則我會一輩子都過意不去的。”
宋嘉平默了默，問：“我總不會逼你，只要你自己不后悔。但你當(dāng)真甘愿嫁劉昶？他如今待你，爹也不放心，更別提那晚的事了。”
“自然是不嫁的，不說為我自己，哪怕為了他這份情意呢，我也不會嫁的?！彼我宋⑽⑿α诵?，“但我不同他這么說，他今日不會死心，總會想著先把陛下那頭的意思壓下來，其他的事日后再同我慢慢說，折子今日就會遞上去?！?/p>
宋嘉平看她一眼，輕聲嘆道：“要他死心還不容易，他那性子簡直同他爹一模一樣，高傲得不得了，你話說得再狠些便是?？赡惴且@么將他逼出京，他不定怨你多少年。他入京的目的，你也不是不知?！?/p>
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不入宮是為了我自己，要他走是為了他。爹，你見過竹子開花么？”
宋嘉平楞了楞，不知她怎提起這般無關(guān)緊要的事來，但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當(dāng)年在北郡見過一次。那場仗打得很不容易，差點(diǎn)將命送在那里?！?/p>
宋宜輕輕開口：“是啊，竹子開花——萬分兇險(xiǎn)之兆?！?/p>
“前日我第一次去他那兒，他院里種了一叢瀟湘竹，原本翠綠的瀟湘竹多好看啊，可開了花之后，褪了顏色了無生機(jī)。我那時心里就不安，胡攪蠻纏讓他叫人砍了，可心里還是不踏實(shí)得很?！彼鲱^望瞭望天，將那滴不爭氣的眼淚逼了回去，“那會兒我還不知道這份不安的來源，如今既然知道了，又怎能坐視不管？”
她往前走了兩步：“他若留在帝京，總不會對這件事死心。說實(shí)話，劉昶記恨是小事，他比劉昶聰明?？伤瑑纱吾槍㈥?，陛下心里怎么想他？他在外頭，哪怕做到三品府尹呢，也沒人會盯上他?？稍诘劬?，但凡露了點(diǎn)鋒芒，想將他挫骨揚(yáng)灰的人總不會少?！?/p>
宋嘉平長久地沉默下來，當(dāng)日宣室殿內(nèi)燕帝玩笑中提起的那句“說起來，沈度的性子和孺鶴還真有些像”也曾令他差點(diǎn)當(dāng)場露了馬腳，他思索了許久，嘆了口氣：“也罷，京官無罪外放，總要升遷。他若就這么走了，以后也當(dāng)風(fēng)調(diào)雨順。”
他有些猶疑：“可你今夜這一去，他還沒走，自然會知道。”
“無妨，能阻他今日已經(jīng)足夠了。陛下的調(diào)令總歸會下的，他就算不愿，也得走?！彼怂渭纹竭M(jìn)屋，“爹，這次就別避諱了，進(jìn)來坐坐吧?！?/p>
“這局，我自己去解?！彼嫠渭纹秸辶吮瓱岵?，緩緩跪下，膝行上前奉茶，“爹不要再搭手了，否則女兒非但不會領(lǐng)爹這份情，還會怨恨自己一輩子的?！?/p>
宋嘉平接過茶，眼里忽然噙了淚，他這一生，除了發(fā)妻離世，再未紅過眼，此刻卻忍不住了，他仰頭將茶一口飲盡，將杯子放回桌上，輕聲道：“要去便去罷，宮門就要下鑰了?！?/p>
宋宜沖他叩了個頭：“昨日氣頭上口不擇言，爹別放在心上。爹如何待我，這么些年了，我總不至于蠢到懷疑爹。”
他有些不忍，道：“生恩也好，養(yǎng)恩也罷，從沒指望你還我什么，不過希望你能選你自己想走的路罷了。哪怕注定沒有好結(jié)果，你若不后悔，當(dāng)?shù)模偛荒軘r你。你去吧，早去早回。”
宋宜再叩，泣不成聲：“謝謝爹?！?/p>
宋宜起身出了門，靈芝方才回來見著她和宋嘉平在屋內(nèi)說話，沒敢進(jìn)屋，見她出來，趕緊上前攙了她，問：“縣主，都這會兒了，去哪兒?。俊?/p>
宋宜回頭望了一眼那燈籠，那海棠似乎也會笑了一般，她仿佛聽到了幾聲清脆的笑聲，她有些恍惚地回頭：“面圣?！?/p>
她走出園子，見宋玨候在門口，遲疑半晌才問：“哥要攔我？”
宋玨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我已經(jīng)勸過你，你既然不肯聽，就算了。再怎么你是我妹妹，我總不能像對付別人那般對付你，也不能真的攔你。恰好雨停了，要去趕緊去，阿弟這幾日輪值到了神武門，有事記得找他照應(yīng)。”
宋宜鞠了個躬：“他的事，謝過大哥了?！?/p>
她本只是想暗中讓他想個法子而已，卻不想一直謹(jǐn)慎的他竟然親自上了折子。
宋玨擺擺手：“你不后悔就行，家里人……總拿你沒辦法?！?/p>
宋宜前腳同他別過，宋嘉平后腳跟了出來，召了人，將袖中藏了許久的折子遞過去：“去，快馬加鞭，趕在縣主之前送到宣室殿。除了潘成，誰都不能經(jīng)手。”
宋玨默默看他一眼，低聲嘆道：“這么多年了，爹心里，娘排第一，婉婉總歸能排第二。”
宋嘉平拍了拍他肩：“哪怕我有朝一日在外頭回不來了，這王府總歸是你的。宋珩這小子心大，暫時不用考慮。旁的事，就讓我遷就遷就她吧，我總不能就這么看著她去送命。你做大哥的，大上幾歲，總要吃點(diǎn)虧，她性子又執(zhí)拗，你多擔(dān)待她些?！?
宋宜趕到的時候，潘成恰巧剛拿了折子進(jìn)去奉給燕帝：“陛下，定陽王命人加急送來的，未經(jīng)司禮監(jiān)?！?/p>
“又無戰(zhàn)報(bào)，加急送的什么？”燕帝隨口玩笑著，攤開了折子，神色逐漸凝重，還未出聲，外頭有人通傳說宋宜求見，于是笑了聲，“朕就說他今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呢，原來又是為著他這寶貝女兒，他這人吶?！?/p>
潘成楞了楞，沒明白這話里的意思，問：“那陛下是不見的意思？”
“不見?！毖嗟蹟[擺手，“告訴她，若是為婚事而來，讓她趕緊滾回去，朕沒這閑工夫整日圍著她轉(zhuǎn)?！?/p>
潘成領(lǐng)命，他又道：“讓司禮監(jiān)擬個旨，東宮良娣，明早遞進(jìn)來過目，這旨朕親自頒?！?/p>
潘成微怔，不想最后還是東宮，但不敢表露出來，親自出殿去向宋宜傳了話，又回來伺候燕帝歇下。他再出殿時，宋宜仍未走，他只得勸了句：“縣主還是回吧，旨意明日便要下了，縣主今夜在此，也于事無補(bǔ)?！?/p>
宋宜一楞，他不忍看她，微微低了頭：“陛下剛命司禮監(jiān)擬旨了，東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