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就覺得這酒肯定很烈，不然他剛剛怎地暈了一下？
谷競川拔開封口，很自然地將酒壺湊到他唇邊。江初照猶豫一下，扶著壺身小啜一口，甫一入喉只覺甘醇溫潤、辛香暖熱，猶如置身春風十里，難掩驚艷。
“這酒很貴吧？”他說著，忙接過谷競川手中瓶塞，將酒壺封了個嚴實，生怕美酒發(fā)散在風中，那多浪費。
到底是看著長大的，谷競川讓他這毛躁如小動物的樣子逗樂，輕揉他的頭，把酒壺往他懷里送，也不回答問題，只說：“去了臨近城鎮(zhèn)轉(zhuǎn)一圈，紀重九一聽到馬鳴山那酒鬼說，這酒極好，直嚷著要帶回來給你們嘗嘗?！毙囊夂茏悖褪清X袋不夠深，他在心里笑了一句。
江初照有些尷尬，剛剛他不該這么喝的，俊顏泛紅，訥訥道：“我明日再拿給賀友之。”
谷競川一愣，敲了敲酒壺，微笑低語：“這是你的，友之那一壺，紀重九給他送去了。”
江初照滿心喜悅又不好意思，他很想再跟谷競川多說些，又惦念人家風塵仆仆，怕是已經(jīng)累了，只得謝過他，有些惆悵地道了晚安。
“你不是舍不得我吧？”谷競川冷不防問，沒辦法，這神態(tài)很像這么回事啊，他忍不住嘴欠一句。
哪知江初照聽了這話，瞠圓了眼，還臉紅的一把，慌張回答：“我、我好幾天沒看到你…你們，自然是想多說幾句?！彼柿搜士谒?，鎮(zhèn)定道：“明日晚飯再說也是一樣的?！闭Z畢，灰溜溜轉(zhuǎn)身就逃。
谷競川來不及反應，就看他鞋也沒脫地匆匆回帳，過一會帳簾后才伸出一只手，把鞋子擺出來，硬是沒露臉。
‘看來又說錯話了啊，明日再道歉吧?！雀偞ㄋ尖獾溃行┞裨棺约哼@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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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三月初谷競川從家里回來，演武場高臺就多了一把通體漆黑的鐵弓，弓身比尋常弓弩更長些，握在手上很有分量，據(jù)說是漢代名將李廣曾挽的良弓，名喚棱羽。
這把棱羽弓一放將近三個月，期間摸的人多、看的人更多，可從未有人把弓帶回去。倒也不是因為弓太沉，而是谷競川下令，只要燕門關里邊，誰能將這把弓拉個滿，就能做這弓的主人。
拉滿……拉動都有困難。
尋常弓弦都是牛筋一類制成，愈好的弓愈難張開，這鐵弓的弦卻不知是何物，硬度奇高，就連好幾個前鋒營的弟兄上去都拉不開。時日一久，有的人稱它是稀世珍寶，另一些人卻覺得這是將軍跟大伙開玩笑。
江初照他們也不覺得自己能拉滿弓，出于好玩跟機會難得，還是趁閑暇時拿起來試試，除了單大人沒興趣，他們幾個都玩了一遍。
輪到江初照的時候，他搓搓手，運氣丹田，瞄準三百步開外、專為棱羽弓而設的箭靶，開弓。
一開始真是硬得令他心下驚駭，他沒松手，暗自調(diào)息運氣，將力量全灌在手臂上，一點一點，他覺得那弓逐漸引開，身邊驚呼聲此起彼落，他不敢分神，仍是專注調(diào)息，將渾身力量都聚在這把弓上。
弓弦拉開不足一半，他只覺手臂猶如火燒般疼痛麻木，連帶胸口、背心也有些悶痛，他知道滿弓是不可能了，但他是多日來第一個拉開的人，他想再撐一會，看看自個開弓能到什么程度。
哪知紀重九鬼叫起來，讓他快松手，省得把手臂拽下來。
江初照試著忽略，頂著滿頭汗又把鐵弓張得更開些，這下腦子也有些犯暈，眼前花白一片；紀重九還在嚷，說他太使勁會繃斷心脈，這句嚇得他松了手。羽箭離弦，在二百步左右落地，沒碰著箭靶，他嘆了口氣。
每日都有不少人好奇地繞著這把弓，卻遲遲不見它的主人現(xiàn)身，谷競川等了三個多月，正打算放棄，想不到今日卻出現(xiàn)一位奇人。
人高馬大的漢子穿著一軍裝束，走起路來穩(wěn)如泰山，似是下定決心，從高臺取了鐵弓，搭上羽箭，當著眾人驚駭?shù)纳袂?，竟嗖嗖連放兩箭，羽箭甚至強勁到擊穿三百步開外的箭靶。
演武場少說也聚了上千人在場看熱鬧，霎時鴉雀無聲，隔了好一會才爆出歡呼和掌聲。大伙此刻才真正相信此弓確是神器，也幡然明白為何尋常箭靶都安排在百步以內(nèi)，要試棱羽弓，卻規(guī)定瞄準三百步開外。
那漢子一邊靦腆微笑，一邊提著弓跑近箭靶，瞧了一會，搖搖頭，轉(zhuǎn)個身又把弓放回高臺。
谷競川本來面露喜色，看了他的舉動卻極是不解，命人攔下那位身負神力的壯漢，二人在高臺邊低聲說了幾句后，達成共識，最終那把弓還是還回高臺，他倆均有些惋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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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震虎今早跟你說了什么？”大伙一道晚飯時，單明允隔著江初照問道。
谷競川想了會，不免可惜地回答：“他說自己放了兩箭，只有一箭擊中箭靶，且離靶心很遠，怕糟蹋好東西，不肯要?！?/p>
馬鳴山話不是挺多，忍不住建議道：“要不你自個留著那弓吧，都等了三個多月，才等來一個湯震虎，燕門關恐怕沒幾人跟他一樣高壯，更別想還有誰能成?！?/p>
谷競川剛要答他，卻見坐在江初照對面的紀重九那手又不老實，從江初照碗里頭把小點心夾走，還一副理解地說：“這你吃不下？我?guī)湍?。?/p>
那是他想留到最后慢慢吃的……沾了人家的筷子，江初照也不敢要了，只點點頭小口扒飯。
想不到下一刻谷競川抬手就拍紀重九腦門，把他嚇得差點噴飯。
紀重九還噎著了，邊咳邊捶胸，馬鳴山趕緊起身幫忙拍背，江初照也急放下筷子，站起來想幫他挖喉嚨。谷競川沒想到會害小伙子噎著，當即繞過桌，從背后抱起紀重九，強壓他腹部數(shù)下，終于讓他將那裹了糖霜的炸饅頭吐出來。
除了單明允沒事人似的喝茶看戲，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將軍，你為何打我？”紀重九哼哼唧唧地問，一臉委屈。
“誰讓你…沒規(guī)矩，人家碗里的東西也搶？”谷競川神色尷尬地關切詢問：“你還好吧？”又順手倒了杯茶給他。
江初照掏出帕子遞給紀重九，只覺這人也太粗魯，這么大的炸饅頭少說也得分成三口，嘴闊也不能一次塞進去……他忽然發(fā)現(xiàn)紀重九最近常挨谷競川揍，好像還都是自個害的？巧合罷了是巧合……
剛這樣想，就聽賀友之笑起來：“讓你別碰江大人，好容易長點記性，又拿人家碗里的東西？”
單明允咳了一聲，接過話：“紀重九，這里哪個像你這樣，成日對長官動手動腳？”又不高興地看著江初照，責備道：“你們倆都注意些，失了威儀你還怎么帶人？”
他倆挨了罵，一齊點點頭。
江初照心里卻疑惑委屈，這兒規(guī)矩變這么嚴了，先前愛怎么嘻笑打鬧也沒人管呀，是不是最近營里擴增，多了許多新人，要樹立榜樣啥的？想到一半?yún)s看紀重九喝完茶，喜孜孜把剛剛的饅頭一口塞進嘴里，邊嚼邊沖他傻笑，沒事人似的樂呵。
‘還是自個長點心，多提醒這傻子吧?！跽赵谛睦锵搿?/p>
晚飯快結(jié)束時才聽說，將軍的兩個妹妹去年都嫁了人，大小姐果真成了他們周越的太子妃；可令人想不到的是，二小姐竟遠嫁燕國，成了大燕的皇后。
江初照不免替她捏把汗，燕門關緊鄰大燕、寧鐸兩國交界，與周越形成三方險要之地，他們對這兩個國家也是多有耳聞，那燕國國君……挺出名的，二小姐這顆爆栗子嫁了他，只怕兇多吉少。
谷競川看他憂心忡忡，一問之下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地說：“那把棱羽弓就是燕國國君送給爹的，可見毛丫頭在那也過得挺滋潤，有啥好擔心的？”又想起剛剛的話題，轉(zhuǎn)向馬鳴山續(xù)道：“我跟虎子說好了，弓還是擱臺上，讓他慢慢把準頭練起來，等他覺得成了，再自個去試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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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想不到，這番其樂融融的對談還沒過半個月，夜里燕門關就接到來自祝二小姐的求援信。
大帳內(nèi)除了谷競川、單明允、連同江初照在內(nèi)的三名參將，另有一位身著大燕軍服，面色極度蒼白的傳令兵，他看著眼前周越一眾將士，憂心如焚卻不敢出聲打擾，只是焦灼地立在一旁。
谷競川手持祝玥暖親筆書信，一語不發(fā)地專注閱讀，桌上擱著一并送達的大燕境內(nèi)地貌圖，還有早前給了妹妹的翡翠簪。
單明允卻緊盯著那自稱從燕國來的兵士，眼底充滿懷疑不信任，冷聲道：“大燕數(shù)以百萬兵馬，還借兵借到燕門關外了？”
楊子耀被這么一問，當即抱拳對眾人一揖：“谷將軍明鑒，這確實是皇后娘娘親筆信，靖雪關此刻岌岌可危，若是擋不下南凜軍，娘娘所在皇城首當其沖，燕國實在來不及調(diào)回兵馬相抗，還望谷將軍幫幫咱們?！彼f到后來因激動止不住顫抖，雙膝一跪，伏在地上。
“你先起來?！惫雀偞▽λ粩[手。
江初照當即將那傳令兵扶起，感覺他渾身都在發(fā)抖。
單明允深怕其中有詐，毫不避諱道：“這信是不是二小姐親筆，誰知道？就算是好了，”他神情冷厲地盯著楊子耀，意有所指：“也難保不是有人迫二小姐寫下，或冒她之名、盜取玉簪取信我們，只為調(diào)虎離山?！?/p>
江初照原本極是不忍地瞧著楊子耀，聽了單明允的話卻心下一凜。
畢竟燕門關地理位置特殊，連帶整個軍營規(guī)模也較尋常軍營更大，平日重兵把守三方勢力交界，若此刻馳援大燕，未得陛下圣旨，是擅離職守。即使大燕遇險是真，難保寧鐸這國家不會聞訊伺機而動，燕門關若有失，他們這些長官都是立過軍令狀的──斬立決。
住在首都的家眷們恐怕也會被他們牽連。他孓然一身，自然沒什么顧慮，可單大人家中那一大票孩子怎么辦？此刻他不由得憶起一些久遠的舊事，登時臉上全無血色，不敢接著揣度下去。
谷競川盯著信默不作聲，須臾轉(zhuǎn)向單明允，道：“這信沒問題。毛丫頭的字很特殊，極難模仿，你看這里，”他把信遞到單明允眼下，修長手指逐一跳過字行間隔，“我們常玩藏頭詩，會在這些地方藏訊息，規(guī)律只有我跟她知道?！眴蚊髟薯樦葎澘慈ィ找姡海⒏?，請速發(fā)兵大燕。＂
單明允還未反應，谷競川示意楊子耀站近些，指著桌上輿圖，字句清晰地道：“靖雪關之前有一處山坳，臨水背山，我即刻出發(fā)，搶駐此地伏擊，”他抬頭問楊子耀，“你記下了？”
楊子耀大感意外，紅著眼用力點頭應答，又聽他道：“我軍以鼓聲為信，從山坳殺出，將南凜軍一分為二，臨靖雪關的，歸大燕；其余的，歸我。”
此言一出，單明允大驚失色，一把拽過他，沉聲問：“你瘋了么，從中間殺進？伏擊雖可攻其不備，鐵騎也確實可以沖散敵方，但若是大燕不濟事，沒能將前頭的南凜軍擊潰，咱們霎時腹背受敵，你等于把大伙的命都賭在大燕身上?！?/p>
楊子耀欲言又止，谷競川卻接過話：“大燕素來也是兵強馬壯的，靖雪關鄰近燕門關，又把守大燕皇城驛口，同樣處于險要位置，想來布署的也是精兵為多，不致如此?！彼f愈心焦如焚，只覺不能再拖下去，轉(zhuǎn)而對楊子耀交代：“你先行一步，我軍隨后就到?！?/p>
楊子耀當即深深一揖，激動道：“多謝谷將軍。”迅速恭謹?shù)赝顺龃髱?，策馬直奔靖雪關傳訊。
這下箭在弦上，單明允指著他，氣得半句話都說不出，豈知更氣的還在后頭。
谷競川一面?zhèn)饔嵳{(diào)兵，一面披掛取兵器，對著帳內(nèi)幾位副手道：“你們回去歇息吧，今晚提高警覺，此次發(fā)兵乃我一人所為，不牽連任何人。我只帶鐵騎三千，不動燕門關根本。”
“三千？”單明允忍不住氣急敗壞，喝斥道：“你沒聽他說南凜來了數(shù)萬，你這是在玩命！”
谷競川迅速穿戴整齊，掀開賬簾只見他那匹駿馬也已讓人牽在賬外，他接過鐵弓翻身上馬，安撫單明允一句：“這三千人是我親自帶上來的，都是狠角色，加上靖雪關的兵馬，只是擋下南凜今晚攻勢，讓大燕馳援軍隊有時間接防，不會有問題?！?/p>
他一聲呼叱，駿馬疾馳而去，領著迅速整頓好的前鋒營騎兵，馬蹄鐵騎聲震平野，往燕門關另一頭而去。
單明允和江初照相顧一眼，倆人神色同樣堅決，跟著火速離開大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