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趙字營這一路上，江初照比前些日子更加沉默，雪霏坐在他身前，除了偶而應(yīng)答他的噓寒問暖，也是不發(fā)一語，倆人各懷心事，卻無法寬慰彼此。直到離營那日，雪霏才真正明白江大人這些日子的落落寡歡從何而來，這不是她三言兩語可以安慰的。

今晚她倆宿在一間小客棧，安頓好之后，江初照拉著雪霏坐下，露出多日來第一個笑容，跟她說明自己的打算：“這次去趙字營，是一個新開始，沒人知道咱們從前的身份，將軍…”她頓了頓，“將軍幫你脫了罪籍，往后你跟一般姑娘無異。”

雪霏驚喜交加，卻又不解：“我還沒跟你成親呢，怎么脫罪籍的？”

“將軍把你歸在我的戶籍下，你現(xiàn)在是我妹妹了。我有軍功司職在身，哥哥怎么著，妹妹自然得跟著?！?/p>

看雪霏呆呆瞧著自己，她又微笑解釋：“只是我到新營區(qū)，必須從頭來過，不像在燕門關(guān)能有自己的帳子，不方便帶著你去。我會在趙字營附近的村莊買間房，你先住著，遇著能休假的日子，我一定去陪你?！?/p>

雪霏還是不說話，只靜靜看她，江初照只道她一個人難免寂寞害怕，接著安慰道：“你別擔(dān)心呀，咱們找到合意的住所我再去報(bào)到，一定挑個鄰里互助的好地方安家。只是你記著，往后別叫我江大人了，咱倆兄妹相稱?！彼呐男」媚锏氖郑χ膭睿骸皝砣杖裟阌幸庵腥?，哥手邊還有些錢，再幫你好好操辦嫁妝……”

她說到一半驚得打住，因?yàn)檠鋈豢奁饋恚鄣资侨崆橐嗍瞧喑?，江初照還未反應(yīng)過來，雪霏已抱住她，柔軟唇瓣貼上她的，印了一個深邃溫存的吻。

“江大人我喜歡你?！彼澛暤?，緊緊擁著江初照，“我知道，江大人一開始就不存在，我一直渴望的，只是水中月、鏡中花……”

江初照全身一震，怔怔然落下一滴淚。

有個人，曾對她說過很相似的話，那人有著燙人的笑臉，當(dāng)日他是那么興高采烈……

雪霏低低抽泣著：“江大人，我恐怕不會再喜歡其他人像喜歡你這般了。你…你是我見過最儒雅的男子，也是最男子氣的男子，待我這般的好……”她不想要其他人，只想跟江大人在一起。

江初照輕拍她背，感覺眼眶不再酸澀后，溫言道：“那你就找個跟我很像的。這不急，也許下一刻，或者明日……就是永遠(yuǎn)找不到，也不打緊…我們……”她漸漸沙啞的說不下去，很奇怪啊，她愈想忘掉，就愈是清晰，她已經(jīng)找到了，卻只能放棄。

“我出去一會，你先睡吧，記得落鎖?！彼p輕拉開雪霏，推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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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競川獨(dú)自穿行在燕門關(guān)祭祀用的石碑林。

新立的兩塊石碑，照舊刻上新故去的同袍姓名，或營里弟兄們這幾年仙逝的家眷。他徑往最舊的石碑尋去，這一處是他剛來燕門關(guān)時(shí)立的碑，當(dāng)時(shí)整個燕門關(guān)都能登記想祭拜的人，是以上頭所刻姓名，都是同袍們早年故去的親友。

他一排排逐字往下尋找，修長手指撫過每個或認(rèn)識或陌生的名字，愈找愈是心慌，江栩、王湘、孟容瑛、江…初照，他咬著拳頭，輕撫那再熟悉不過的姓名，久久無法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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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照帶著雪霏安頓好，又同她一道，帶著禮品跟鄰里打招呼，陪她多住兩天熟悉環(huán)境，這才動身去趙字營報(bào)到。

趙字營的規(guī)模不若燕門關(guān)大，江初照也沒見著自個的新上級趙干罡，只被人領(lǐng)著去自己的帳篷。剛開始他以為聽錯了，想不到還真是獨(dú)個的帳篷，里頭非常小，只容得下他跟一張床，比行軍時(shí)的簡易帳篷大一些，可不用跟陌生人擠著睡，對他來說已是萬幸。

或許是跟大伙分開睡的原因，隔日他下校場操練時(shí)，一直有人問他這個新面孔是什么來歷，還有不跟弟兄們住在一塊的原因。

他也很想知道啊，這又不是他要求的，跟養(yǎng)魚有關(guān)系么？那什么，從別的塘里端來的魚苗，不能直接下新塘，得用舊魚塘的水逐日添加新魚塘的水，最后才換過去，順便看看這魚苗有沒有病，免得污了新魚塘的水……趙將軍挺污辱人的?。?/p>

他這般胡思亂想，終究只是搖搖頭，說自己是從燕門關(guān)來的，不清楚為什么沒法一道睡。

趙字營的軍種只分為一軍、二軍兩種，這兩派人馬卻不甚和睦，一軍看輕二軍，覺得他們混吃等死；二軍也不屑與一軍為伍，認(rèn)為他們多半是靠討好長官才獲得舉薦機(jī)會，不是憑本事升上去。但雙方只是有摩擦?xí)r叫囂幾句就被調(diào)停，從沒真正打起來，大概私自斗毆在哪都是違反軍紀(jì)的。

江初照剛來時(shí)，沒有任何測驗(yàn)評比，直接被丟進(jìn)二軍。他不大跟人說話，實(shí)在是沒心情，除了日訓(xùn)時(shí)投入練習(xí)，其余時(shí)間他都在發(fā)呆，久而久之大伙看跟他聊不起來，也不大搭理他了，這讓他落個清閑自在，可以專心發(fā)呆。

但二軍里頭有個人特別煩。

那人總是嘻皮笑臉跟大伙玩鬧，日訓(xùn)從來都混水摸魚，被抓到躲懶時(shí)拖下去挨軍棍，不過五下十下的事，還唉得跟殺豬似的凄厲，看來都二十出頭歲了，這么大的人，成日就是嗑牙打鬧，毫無進(jìn)取之心。

江初照剛到的第二天，這濃眉大眼的高佻小伙子就對他一通打聽：“燕門關(guān)聽說很大啊？你們谷將軍生得什么樣？他壯么？兇么？我們將軍就挺兇的，不過二軍很難得能見到他，話說小兄弟你是哪里人，我們這兒多半是祈縣來的，我也是，你喜歡肉干么？我還剩兩片，你嘗嘗，這是我娘給我寄的，你愛吃甜么？下回她給我寄點(diǎn)心，讓你嘗嘗我家的松子酥，跟外頭都不一樣…欸你是不是還沒說自個哪里人？我對你們谷將軍真是很好奇，他是不是……”

江初照不知道這個叫洪茂松的人，有沒有因?yàn)樵挾啾蛔徇^，自己是差點(diǎn)就想揮拳揍他的，紀(jì)重九話也挺多，好歹是有來有往，不會自己叭叭叭說個沒完。

他被煩得受不了，后來干脆看到洪茂松就躲，可荒謬的是，趙字營弟兄經(jīng)過這幾個月，已經(jīng)當(dāng)他這人不存在，洪茂松卻每日都跟他搭話，這人怕是有些不正常的，看著就人緣不錯，還缺他這個朋友？

“你能不能放過我？”約莫三個月后，江初照再也忍受不了，咬著牙問洪茂松。

洪茂松正跟他詳細(xì)報(bào)告昨晚他們那帳發(fā)生的趣事，說到一半生生打住，不太明白地反問：“什么意思？”

江初照瞧他一雙大眼盛滿疑惑，看起來有點(diǎn)傻氣，本來一肚子火想罵他，還是咽了下去，捺著性子解釋：“你找別人嘮行么？我很不會聊天，也不喜歡聊天，只想安靜待著?！?/p>

洪茂松一愣，蹙眉思索半晌，竟語氣悲憫地試探道：“你家里人都挺安靜的吧？”

啥？江初照不知怎么回答，又讓這同情的目光瞅得莫名其妙，嘴角抽啊抽，好一會才找回聲音：“這跟家里有何關(guān)系？我只是想請你……”

“小兄弟，我家是做生意的，所以家里人人都能言善道?！焙槊捎侄椎秒x江初照近些，啃了口饅頭，含糊不清卻語帶親切地道：“你不會聊天，這不打緊，我可以教你聊啊，等你擅長了，還能回去教家里人，讓他們也能四處串門子，這不是熱鬧多了？”

江初照算是明白了，這洪茂松上輩子是啞巴，這輩子不說話會死，還同情所有不善辭令的人，遇著都要救上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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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洪茂松今晚跟同帳弟兄嘮得開懷，說太多話就渴，連灌好幾壺茶，睡到三更半夜被尿意喚醒，睡眼惺忪掀開賬簾，趿著鞋邊打呵欠邊澆花。

忽覺今晚視線特別清楚，略一轉(zhuǎn)頭，啊呦今兒十六啦，這月亮又圓又大。

他來了精神，想到高些的地兒看會月亮再接著睡，要是撞上巡夜的，隨便呼攏幾句不就得了？說干就干，隨興撿了個方向就爬，好一會攀上高坡，正想找月亮，忽聽林子另一側(cè)傳來奇怪聲響，稍稍探頭一看，卻再沒移開眼。

一輪銀月下，身姿飄逸的少年將手中長劍使得出神入化，劍花迅捷凌厲且變幻莫測，洪茂松站得遠(yuǎn)，仍能感受到劍鋒氣勢如長虹貫日，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悄悄掐自己一把，啊呦疼，這不是作夢，他們趙字營竟藏了這等高手？這姓江的小兄弟平日看來低調(diào)，想不到身負(fù)絕技呀。

正瞧得過癮，卻見江初照還劍入鞘，擦了把汗。洪茂松有些失望，才看到些許，這就結(jié)束了？剛這般想，又看江初照擱下劍，提起一旁長槍，頓時(shí)心下一喜，兵器之王啊，這得擦亮眼睛看。

他內(nèi)心激動，聚精會神地盯著江初照，想一睹精妙槍法。

可和方才的劍術(shù)不同，江初照并未使出所謂蛟龍出海、靈蛇纏云這般功夫，只是平實(shí)穩(wěn)當(dāng)?shù)卦鷺?、壓槍、回槍。劍走輕靈，變化繁復(fù)，看過劍術(shù)再看這基本槍術(shù)，就有些索然無味了，他又漫不經(jīng)心瞧了會，卻愈看愈心驚──

這跟?；尣煌?，江初照每一刺槍、回槍，用的并非臂力，那力量是扎在腿上，力走腰板，化作一股勁，最終凝于槍尖，猛送出去。招式不花俏，卻極狠極穩(wěn)，每一擊都迅猛鋒銳。

洪茂松暗自忖度，若是這一桿槍直逼面門，就算他手中有兵器，恐怕也是擋不住，要被這股力量穿了胸膛。正心下駭異，又見那槍速度更快了些，槍槍相連、綿密如雨，是滴水不漏的防守，更是毫無喘息的迫擊。他從軍以來也見過不少槍術(shù)好手，卻未曾看過有人這般操槍，這是真正功底深厚的槍術(shù)。

江初照仿佛不知疲倦，就這么力破長空地又扎實(shí)練了一個時(shí)辰，才將槍桿往地上一插，提著水袋與替換衣裳離去。

待他走遠(yuǎn)，洪茂松忍不住走近，伸手去摸那桿槍，分明已是隆冬，觸手只覺槍桿滾燙，方才被握在手中散發(fā)的力度、溫度可想而知；再看槍桿沒入地有數(shù)吋深，是槍桿不是槍頭啊，這大冷天的泥地可堅(jiān)實(shí)了，江兄弟看著瘦弱，怎么辦到的？他暗叫聲娘，這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

自從那晚月下遇仙，洪茂松入夜再也睡不著了，每晚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偷看江初照練功。

除了槍術(shù)是每日必練，其余拳腳、弓箭、長鞭、刀劍，江初照連著幾日挨個練了遍，每每看得他血脈沸騰，暗自連聲叫好。江兄弟藏得可夠深，分明比教頭們強(qiáng)上不知幾個檔次，平日校場上練習(xí)時(shí)卻發(fā)揮得跟大伙相差無幾，并不特別出挑，這是何意？他看著江初照月下舞劍，行云流水、飄逸若仙，心里疑惑不解。

不過一瞬間，忽感劍氣撲面而來，本能向后退卻避不開，那劍直指面門，在離他一吋處倏地收勢，嚇出他一身冷汗。

“睡不著？”江初照撤了劍，沖他挑眉一笑。

“起來解手，剛巧看到你練劍，多看了一會兒?！焙槊纱騻€哈哈。

“一連十來天，都是湊巧？”江初照笑意更深。

“你早知道了？”

“你呼吸重、腳步重，想忽略也難?！苯跽绽涞剡€劍入鞘，轉(zhuǎn)身拾起水袋灌了幾口，靠著樹席地而坐。

偷看人練功是大忌，洪茂松本有些慚愧，可看江初照似乎不甚在意，干脆也挨著他坐下，老實(shí)承認(rèn)：“我不光晚上爬起來看，白日里也沒少看你，可太陽下的你跟月亮下的你，完全是兩個人。”

江初照嗆得咳了兩聲，失笑道：“說得像我鬼上身似的?！?/p>

洪茂松今晚頭一回看他笑，原來這小兄弟是會笑的？當(dāng)即也開心地回應(yīng)：“怎么能是鬼上身呢，我說這是天兵神將附體?！?/p>

他是真心覺得這少年功夫了得，忘情地夸贊一句，卻讓江初照紅了耳根，不自在道：“你這溜須拍馬毫不害臊，我可沒臉皮聽?！?/p>

洪茂松不知自己說錯什么，讓人家又冷下臉，有些焦急地解釋：“江兄，我是真覺得你厲害?！?/p>

江兄？江初照接著喝水，一臉尷尬沒應(yīng)他，又有些荒謬好笑。

洪茂松兀自嘮起來：“你這樣的人才，怎不讓大伙見識一番，興許能升副將。欸你知道么，咱趙字營只有參將，可從來沒副將，將軍他要求老高了，曾當(dāng)眾說沒有匹配副將職位的能人，就寧可讓這位子空著，哇當(dāng)時(shí)殷大人臉色多不好看。若你爭取一番，說不定就拿下這職位，要是做個江大人，那多威風(fēng)……”

江初照前頭還噙著笑邊搖頭邊聽，＂江大人＂三字一出來，她心里抽了一下，拎著水袋出神。

第一個喊她＂江大人＂的，是一路護(hù)著她、幫著她的人，當(dāng)她拿著上任書文去找他時(shí)，他比任何人都開心，把她抓起來晃好幾下，邊笑邊消遣她：‘咱們江大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不好意思，瞧這臉還紅的一把?！?/p>

“江兄？”洪茂松說到一半，看他好像沒在聽，輕推他一下。

江初照回過神，半晌才道：“我不想樹大招風(fēng)，這幾套功夫，是我?guī)煾竷A心力教給我的，我不可以辜負(fù)他，才日日勤練。用不上最好，表示太平無戰(zhàn)事，你能替我保密么？”

洪茂松本來要應(yīng)好，想了會卻打趣道：“我說不能，你會不會殺人滅口？”

“會，先割了舌頭再殺?！苯跽障胍膊幌氲卣馈?/p>

洪茂松哇地一聲，被這心狠手辣的樣子逗樂：“我說出來也沒人信?！焙鲇煮@奇打聽：“我瞧你不過十來歲，那不是從小拜了師的？這幾樣功夫沒有些年頭可練不成，否則就是師父特別會教或特別嚴(yán)格。”

“他很嚴(yán)格，教人的時(shí)候特別兇，可平時(shí)待我最好的，也是他?！苯跽仗ы粗箍?，淡淡回應(yīng)。一別將近半年，今晚是她第一次對自己提起他，山長水遠(yuǎn)、相會無期。她每晚睡不著，非要榨干最后一絲力氣，才能倒頭就睡。

她希望谷競川忘了她、又怕他真的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