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
聽到他的聲音,楚晚寧回過頭。
他漆黑的眼眸遙遙望著他,最后楚晚寧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
薛蒙的瞳孔恐懼地收縮著,天靈蓋仿佛被鉆開,有人在往他的顱內(nèi)倒著皓雪寒冰。
對不起什么?!對不起是為了他與墨燃的關(guān)系?對不起是為了曾經(jīng)的欺瞞?還是為了……
喉頭攢動,唾沫吞咽。
還是為了……
“不要!你不要走!”薛蒙終于崩潰了,他跪在皚皚雪原上,嚎啕大哭起來,“你不要走!你們?yōu)槭裁炊歼@樣……為什么都要留我一個人啊……為什么只剩我一個人?。。?!”
眼淚不停地順著他血污縱橫的臉龐淌落,沖刷出一道道的白印子。
那撕裂心扉的慟哭仿佛從喉嚨里和著鮮血挖出,仿佛肝膽俱碎,血肉模糊。
“不要拋下我……回來??!你們回來??!”
他獸一般哀嗥著,弓著身子跪在雪地里,雪花在他周圍無聲寂落,他仿佛成了被飄雪碾成碎末的人。
再也站不起來。
“求你了……回來吧……”
我還有什么呢?
父親。母親。哥哥。朋友。
連龍城都碎了。
回來吧。
不要帶走我最后的脊骨。
師尊……求求你……
可是薛蒙不知道,楚晚寧已經(jīng)死了。
一個人,被架在神壇上,因?yàn)樘^強(qiáng)悍的實(shí)力,所以背負(fù)著沉重到無法喘息的責(zé)任。
他看著愛人在懷里合眼。
他親手將戀人肢解碎尸。
他必須與故人拔劍相向。
這些事情,只一件就足以掏空心臟,何況他都經(jīng)歷了遍。他再也回不了頭。
——我盡力讓你們活著了。
所以現(xiàn)在,你們能不能讓我自私一回,讓我陪著他一起死去。
楚晚寧終于一腳踏入了時空生死門,從即將迎來破曉的昆侖雪域,回到了洪流洶涌的破碎人間。
那里,天地都沒有了顏色,山河湖海都成了汪洋。
那里不知日月晨昏,九州大地只剩下最后一人。
楚晚寧白衣曳地,來到那個人身后,自背后擁住他。而后,抬起修細(xì)五指,覆住踏仙君瘡痍支離的手掌。
踏仙君大震,驀地回頭:“你怎么——?!”
楚晚寧笑了,長睫毛下是一雙柔黑的鳳目。
“我說過的。”
“……”
“地獄太冷,我來殉你?!?/p>
溫?zé)岬纳碥|擁著冰冷的軀骸。踏仙君的殘軀已破碎得厲害,左腿幾乎全部都散去了,成了殘灰。
他臉上的神情極其復(fù)雜,抿了抿唇,最后別過臉去。
“……本座最煩的就是你,何須你來相陪。”
然而心臟卻像是爆開一般,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溫柔繾綣。他明不過尸體一具,此時卻忽覺得燙的厲害。
幾許沉默后,踏仙君忽地回頭轉(zhuǎn)身:“對了。其實(shí)有件事情。本座應(yīng)當(dāng)告訴你。”
“是什么?”
他仰起頭,忍著窒悶的心緒喘了口氣,然后下定決心般望著楚晚寧:“告訴你之前,你能不能先跟本座說句實(shí)話?!?/p>
“……”
“你是不是真的很恨這樣的我?你舍不得的,是不是只是那個死在你懷里的墨宗師?!?/p>
他說完這些話,竟極屈辱地濕紅了眼眶。
若非天地傾覆,生死不見,他恐怕一輩子也不會用這樣卑賤的口吻去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問了,只覺得羞辱難當(dāng),手指都不禁捏成拳——只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連左手的指尖都開始沙化了,慢慢的,一點(diǎn)點(diǎn)的成了灰……
等了許久,沒有等到楚晚寧的回答,他那顆熾熱的心漸冷下去。
像是胸腔里那跳動的臟器被捏碎了,成了灰泥。
“算了?!碧は删D(zhuǎn)過頭,“本座知道答案了。沒關(guān)系,反正本座也……”
話未說完,就被一雙溫暖的手捧住了臉頰。
楚晚寧望著他被凌割得破碎丑陋,英俊不復(fù)的面龐,眼眸卻比任何時候都真摯、都熱烈。
“你傻不傻?!?/p>
“……”
“都是你?!背韺幈ё∷?。玄武結(jié)界一閃一暗,終是熄滅了。
世上只剩黑暗,最后一波江潮以獲勝的驕姿涌來,奔踏之聲仿佛在譏嘲人力何其微薄,何敢與命爭斗。
“這句話,我也對他說過?!?/p>
楚晚寧擁著正在消失的愛人,在滔天洪水之前,在末日傾頹之際,神情平靜但目光莊嚴(yán)。
“墨宗師也好,踏仙君也好,都是你?!?/p>
沙化已蔓延到了胳膊,漸漸地往胸膛處侵襲。
黑色的眼睛凝望著對方。
楚晚寧道:“我也一直會是你的人?!?/p>
“永不后悔?!?/p>
踏仙君神情一僵,驀地闔了眼眸,纖長的睫毛下隱約有淚。
他終于摘下自己冷冰冰的假面,眉目慢慢放松下來。他用剩下未散的那只手緊緊反擁住楚晚寧的后背,讓愛人貼著自己的胸膛,他低頭親吻著楚晚寧的頭發(fā),臉頰繾綣地磨蹭著愛人的額前。
“你說的對。”他嘆息道,“是我太傻……”
踏仙君呢喃著:“晚寧,對不起?!?/p>
多少年愛恨糾纏,大半生恩怨浮沉,都在這一聲喟嘆里塵埃落定了。
過了片刻,楚晚寧聽到他貼在自己耳鬢邊,嗓音低緩沉熾,是踏仙君一生極少有過的安寧:“好了,剩下的時候不多了……我該告訴你那個秘密了?!?/p>
“什么秘密?”
踏仙君垂下眼簾:“與墨宗師有關(guān)?!?/p>
“!”
“其實(shí),自從與他心臟融合之后,我就能感覺到。”他頓了頓,“墨宗師的靈魂融在我身體里?!?/p>
“……”楚晚寧一怔,而后驀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著踏仙君微笑的容顏。
“那些靈魂的碎片……一直在我體內(nèi)。只是我心如頑石,覺得自己哪怕一具殘軀,一縷識魂,也自有定奪。所以不愿意與那三魂五魄融為一體?!?/p>
“可是到這份上,若是只有我一人能與你告白,那未免太過不公?!?/p>
“……”
“晚寧……”
踏仙君閉上眼睛,臉上淺淡的笑容逐漸凋零。
“別難過,他一直都在?!?/p>
“!!”
在楚晚寧驚愕的目光中,須臾轉(zhuǎn)瞬,踏仙君重新舒開眼眸,明明是同一雙眼,卻沒有那種黑到發(fā)紫的感覺,而是純澈的,溫柔的。
“……墨燃?!!”
砰的一聲,巨浪砸下,玄武結(jié)界終于完全潰散,在這鯨波縱橫的駭浪中,墨燃什么話也沒先說,而是緊緊抱住他,與他一同沉入了蒼茫汪洋之中,滅世洪流深處。
水花與晶瑩的泡沫在周遭翻起,碧海里,墨燃睜開眼。
海水很深,就像那雙黑眼睛里的情意。
浪潮中,墨燃嘴唇翕動,無聲地和楚晚寧說著什么。
——
師尊,別擔(dān)心,是我。
我一直都在。
以后也會。
所以……回去吧。別留在這里。
相信我,我會沒事的,我會盡力去見你,去陪伴你。
我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唇齒啟合,他最后喚來見鬼,見鬼裹縛住了楚晚寧全身,將他送至僅剩最后方寸的生死門裂口處。
“墨燃……墨燃??!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混賬!你什么意思??!”
墨燃笑吟吟地浮沉于水中,他破碎不堪的身軀已經(jīng)沙化到了臉龐,那張瘋狂過、甜蜜的、純真過、邪獰過的面容,那張亦正亦邪的臉,都在此時化作了斑駁塵埃,點(diǎn)點(diǎn)碎末。
漸漸遠(yuǎn)離。
回去吧。晚寧。
你要信我。
我會沒事的,我會一直在你身旁。
到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