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死生之巔】墨燃未遠離
他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也根本不是威脅,他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他丟出來的條件。
一時竟真的無人敢撤離,只得硬著頭皮,再害怕的也閉上眼睛全力注靈。
千米——百米……
近了……
轟!
浪打下,耳膜震顫,天地擂鼓,仿佛億人擲錘,日月都在這巨浪中被震碎。踏仙君修勻的手臂青筋直暴,銀牙咬斷。
而他身后,楚晚寧來到了時空生死門的交匯處,拍了拍那個一直在苦苦維系著萬濤回浪的薛蒙。
薛蒙回過頭來,很沉穩(wěn)的一張臉。
雖然眼角有些皺紋了,但他看著楚晚寧的時候,神情還如少年時一般模樣。
“師尊?!?/p>
楚晚寧望著他:“我來了?!?/p>
只見得一道碧光起,九歌現(xiàn)于世,楚晚寧當(dāng)風(fēng)而立,琴弦錚錚,那時空生死門的邊沿竟以肉眼可見的驚人之速自四海八荒收攏合愈。
“退回去?!彼贿厯崆伲贿厡Ρ娙苏f道,“都到我身后去。”
逃生這種事情,自是不用再說第二遍的,但這次大多的人,甚至一些曾經(jīng)貪生怕死的人,他們都沒有再爭先恐后。有人攙扶起重傷的同伴,有人背起一些大概連見都沒有見過的傷患,慢慢地往后頭走。
時空生死門的裂縫邊緣是在昆侖山附近,他們走到昆侖山道上,許多人都不再退了。
他們站在那里,看著楚晚寧立于皚皚雪原前的身影,廣袖翻飛,琴音續(xù)續(xù)……
誰說修仙就是要得萬年不死之身,擁毀天滅地之力?
有的人哪怕活一萬年,也不過就是塊頑石。有的人哪怕只匆匆走過人間,卻留下了一路繁花璀璨。
譬如此時此刻,在那道時空生死門前,不正有一位仙人,以他的血肉之軀,十指梵音,渡這一座紅塵,證其本身仙道嗎。
天空中漸漸有雪飄落,落在肩頭。
有人注意到了什么,吃了一驚:“咦?這不是雪……”
是東極之海的炎帝神木受到感知,鴻蒙之初的那一株古老海棠開了花,它與其余花種不同,散發(fā)著極其馥郁的芬芳。那吹雪般的晶瑩花瓣紛紛揚揚自天涯盡頭飄遍人間。
花瓣揚起,浮云掃盡,那些發(fā)芳菲淺色猶如一道星流,涌向時空生死門的邊緣,襄助著塵世的愈合……
在這飛舞的花瓣中,不少修士都想起一個傳說:上一次天地將傾時,是神農(nóng)種下了炎帝神木,救回了零落人間。時光輪轉(zhuǎn),到如今,伏羲已棄世,女媧已沉眠,炎帝亦不見圣蹤,但神木恒在。
身是垂暮殘樹,仍鎮(zhèn)九州青天。
眼見得時空裂痕越縮越小,踏仙君回頭看了一眼,對身邊的人道:“回撤。趁生死門未關(guān),都利索點,滾回去。”
竟不是所有人都立刻逃也般撤離,竟有人表示還能支持,有人表示想戰(zhàn)至最后一刻。
誰骨子里沒那么點英雄之血呢?
哪怕被歲月與生活埋沒在內(nèi)心深處,也總有沸騰迸濺的一天。
踏仙君倒是氣笑了:“讓你們來不來,讓你們走不走,存心給本座找氣受是不是?快滾!”
那些人才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撤了。
忽聽得一個顫然聲嗓:“帝君……您呢……”
踏仙君愣了一下,慢慢轉(zhuǎn)頭。見到滅世雨水里,一個老人在遠處佝僂著身子,望著自己。
“……劉公?”
或許是眼花了,他竟覺得那老人看自己的眼神包裹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憫與憐惜。就像一個父親,在看著自己的孩子。
太荒唐了。
借那老奴一萬個膽子,這老家伙也不該敢把殘暴兇煞踏仙帝君當(dāng)做自己的孩子??墒牵谶@個時候,踏仙君忽然模糊地想起,老家伙在進自己帝宮服侍那一年,剛剛在戰(zhàn)亂中失去了兒子。
如果那小子還活著,也應(yīng)當(dāng)跟他差不多大了。
踏仙君閉了閉眼睛,說道:“本座如此本事,自然最后一個離開。卿不必?zé)n?!?/p>
“帝君……”
“走吧?!碧は删涯抗鈴睦项^子身上轉(zhuǎn)開,“去另一個世上?!?/p>
“……”
“沒準在那個世上,你兒子還沒死呢?!彼龅剡肿煨α艘幌?,露出尖尖犬牙與深深酒窩,“快滾吧老劉。好好陪他。”
時空生死門在不斷縮小,玄武結(jié)界前的人也在依次回撤,每撤掉一個御守,踏仙君要施加在玄武結(jié)界上的力道就越大,到最后只剩百余人時,前方蒼茫大海又起一波驚濤,從遠處地平線滾滾逼近。
踏仙君瞇起眼睛,估量之后厲聲道:“所有人都收手,過生死門?!?/p>
這時候時空裂縫已經(jīng)縮至一扇普通大門的高寬,眼見著新一輪巨浪將至,剩下的修士們終于撤手,一個個穿過裂縫,回到另一個世界,回到了昆侖雪原。
但是巨浪打來的速度太快了,多數(shù)人還沒來得及過界,浪潮就已經(jīng)猛地擊拍在玄武結(jié)界上。
此時結(jié)界只靠著踏仙君一力支撐,饒是他稟賦再超群,此時已是千鈞之力壓頂,不由地悶哼一聲,臉上露出痛楚顏色。
大浪如豫章翻風(fēng),鯨魚破浪,汪洋深處仿佛有龍女舞練,地動山搖。
有人在生死門交匯處猶豫回頭:“墨宗師……”
踏仙君聽了這稱呼卻忽然生氣了,他破口大罵:“墨你個頭!滾不滾?滾滾滾!”
對方也不知道是哪里觸了他的痛處,頓時不敢再吭聲,低頭邁過了生死門檻。剩余的修士也跟著一一過界,生死門也越縮越小。然而玄武結(jié)界到此時已瀕臨破碎,踏仙君回頭,見仍有十余個修士還沒來得及進去。他不由暗罵一聲,那雙疤痕累累的手繼續(xù)覆在結(jié)界膜上,手背筋脈俱現(xiàn)。
可他還是撐不住了。
他雖是人界第一戰(zhàn)力,但說到底也不過是渺渺一人,怎么與鴻蒙天地對抗。
格格脆響不絕于耳。
“結(jié)界要碎了!”
踏仙君立于滔天洪水前,頭也不回地朝身后那些還沒有撤離的人怒喝道。
“快點滾!”
唇齒間沁出黑色的血漬,兩排長睫毛垂落,踏仙君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腳——正在緩慢地被侵蝕,化作點點劫灰……
他冷笑一聲,并無畏懼。
他是師昧再造的活死人,只要師昧死了,他這具身子也支撐不了太久,很快就會化為灰燼。
能在灰化之前再與命運爭這一次,他覺得夠了。
只是……
側(cè)眸回望,楚晚寧的身影在時空生死門之后模糊不清,裂痕仍在縮小,剩了最后四五個人正在往里擠。另外還有這個時代的薛蒙和梅家兄弟不曾越界。
死生之巔的人不由往前,心焦道:“少主!”
薛蒙咳嗽一聲,指著青年時的自己:“你們的少主是那一位,不是我。”
青年薛蒙:“……”
“一山不容二虎。一個世界怎可以有兩個薛蒙?豈不亂套了?!毖γ尚α耍劢请[隱有皺,“我本來就不屬于你們這個塵世,強留也不會自在。如今能為這兩世紅塵出最后一份力,心愿已了。更何況我累了太久,早就想歇息了。”
他背過身去,朝著玄武結(jié)界的方向走。這時候結(jié)界已經(jīng)裂的七七八八,到處都是皸裂的破洞。
他走到踏仙君身邊,神色復(fù)雜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后卻還是說不出口。
“少主!”
“薛少主!”
背后是死生之巔的人在喚著他,可那又怎樣呢?哪怕是這個時代,他的父親也好,母親也罷,都不在了。
更何況他的人生原本就與另一個紅塵無關(guān),若是強行留下,他也不知該如何自處。
薛蒙嘆了口氣,抬手揉著自己血管突突直跳的后頸,忽然咧嘴笑了。
年紀大了就是這樣,總有時會忽然頭暈?zāi)垦?,心神恍惚。不過年紀大了也有年紀大的好處,比如說暈眩的時候,天地并不是黑的,很多次他都能看到薛正雍的身影,王夫人的微笑。
很多時候他都能看到少年時的三個小家伙,圍著一位白衣仙尊在嚷嚷:“師尊,師尊?!?/p>
這些都是屬于他的東西,誰都奪不走。
“我訪故人半為鬼……”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嗓子,如同迎向故友一般,在眾人未及反應(yīng)的時候,就穿過玄武裂痕,投入了波濤翻涌的海潮之中。
他屬于這個紅塵,哪怕支離破碎,人世飄零,他覺得自己也該回到這里。
他并不覺得有多痛苦,其實這就像在一場酩酊酣醉里睡去。
愿增余壽與周公。
放君抱酒去又還。
痛快極了。他薛子明苦熬了十余年,終得一個成全與解脫。
眾人死寂,片刻之后,死生之巔的弟子盡數(shù)跪落,愀然不語。而踏雪宮的宮人們像是忽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不少人臉色驟變,望向梅家兄弟。
“大師兄!過來吧,別在那邊……”
“快回來吧……你們回來吧……”
“哎呦,不回來啦不回來啦?!泵泛┬θ轄N爛地在結(jié)界后面朝他們招了招手,“一個梅含雪就能禍害半個修真界的佳人。若是這世上有兩個我,豈不是亂套了?為了憐惜這半壁江山的姑娘們,我走啦兄弟們。江湖再會?!?/p>
梅寒雪站在弟弟身邊,望著許久不見的皚皚昆侖白雪,巍巍師門圣山,對在自己這個時代早已辭世的掌門明月樓行了端正一禮:“弟子梅寒雪,今日拜別師門?!?/p>
這兩人看上去說的輕輕松松,但誰都知道他們的心思已是動搖不得。
明月樓閉上眼睛,一聲嘆息落入風(fēng)中。
梅家兄弟支撐在玄武結(jié)界旁,看著最后一個御守修士擠進了生死門的裂縫里,弟弟粲然一笑,哥哥點了點頭,兩人肩頭的重任已經(jīng)完成,此一生不辜負恩情,不辜負摯友,不辜負人世。他們面對滔滔洪流,竟是如釋重負,闔眸投身入滄瀾大?!粋€浪潮過,他們的身影就像水中的落梅花瓣一般消失無蹤了。
至此,所有的人都或是退到了時空生死門之后,或是歸寂于蒼茫無涯的瀚海。
琴聲在此時,錚然泯滅。
楚晚寧抬起眼,九歌化作一道金光回到他的骨血之中。昆侖雪原上,他白衣獵獵,背對著眾人。
一時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還有最后一點裂痕?!背韺幍溃⑽?cè)過臉,起風(fēng)了,吹拂他輕柔的衣袂與漆黑的碎發(fā)。
“我走之后,諸君將其合上,可?,F(xiàn)世安平?!?/p>
“……”
幾許寂靜,忽有人反應(yīng)過來,大喊道:“宗師??!”
“楚宗師!”
薛蒙幾乎是寒毛倒豎,踉蹌著從昆侖積雪中奔來:“師尊?。熥穑。。。?!”但雪道太濕滑,他跑的又急促,竟驀地跌倒于地,一雙黑潤如小獸的眼眸驚慌失措地哀哀望向楚晚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