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澹州港往西十里的海邊,是一片礁石密集的險惡地帶,海風卷著藍水往這處撲來,然后在堅硬的巖石上砸的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東面有一道很狹窄的小路在怪石里時隱時現(xiàn),范閑從那條小路里走了過來,將身體轉(zhuǎn)了過來,背對著大海的方向,聽著身后震耳欲聾的聲音,抬頭望去。
在他的身前,是一道陡峭的懸崖,這座海邊山峰平空而生,天地造化而成,山后是綿延數(shù)百里的原始森林和沼澤,根本不可能繞路登臨峰頂。如果想要上到峰頂,就只有從懸崖這邊攀爬上去。
范閑看了一眼懸崖的表面,眉頭微皺,在腦海中頓時將那條自己經(jīng)常攀爬的線路找了出來,只是這幾天海邊風大,原本有些伸出崖面借力的石塊已經(jīng)變得簌松,今天如果要爬上去,一定要小心一些。
身后的海浪撲打著黑色礁石,卻沒有辦法越過那些石頭無情而冷漠的阻隔,只是送了些海水到淺灘,讓這里的沙礫比別的地方顯得潮濕許多。他的雙腳在沙礫里,鞋邊有些濕了,浸著腳很不舒服。
脫下鞋子,放在懸崖下一個干凈的小陷坑里,范閑又找了些干糙的沙子擦在手掌上,開始調(diào)息自己體內(nèi)的真氣。做好了準備,右手穩(wěn)定地搭在懸崖上毫不起眼的一個突起上,微微用力,整個人的身體,便懸空而起,輕飄飄地向上攀去。
他爬行的速度很快,整個人的身體都緊貼著崖面,看上去就像是某種擅長爬巖的奇異動物,每一次探手、落腳,以及每一次用力都顯得十分柔順和自由,根本感覺不到十分的用力。
不一會兒功夫,他的人已經(jīng)快要爬到崖頂,四周的海風打著旋跑到了他的身邊,吹拂散去他身體因為運動而帶出來的熱量和汗液,讓他感覺十分舒服。
“靖哥哥估計也沒有自己爬的快,不過山頂那瞎子可比馬鈺要狠多了……”
范閑一面爬一面想著剛才在府里花園中發(fā)生的事情,總感覺事情有些怪異,那位二太太的心腹管家既然老實了一年多,為什么偏偏今天會有些失策,給了自己機會。
海風中帶著濕氣,所以裸露在外面的巖石上面都有些滑溜,范閑看著要到峰頂,心神有些放松,又在想著家里的那些事情,所以走了一下神,右手一滑,險些掉了下去。
看似驚險,但范閑并不怎么驚慌,左手之上貫注了自己體內(nèi)霸道的真氣,三根手指緊緊地捏住自己唯一可以借力的石角,微微顫抖的手指似乎深深地嵌進了石頭中,牢不可脫。
一只木棍從他的頭頂伸了下來,示意他抓住。
范閑似乎很逃避這根木棍,看也不看,身體蕩了回來,腳尖在崖面上一蹬,整個人借力向上一躍,險之又險地上了峰頂。
“不夠?qū)P?,是會讓人送命的。?/p>
在峰頂懸崖邊上,一身粗布衣衫的五竹迎著海風站立,眼睛上一如既往蒙著那塊黑布。
范閑沒有理他,自顧自盤膝坐了下來,調(diào)整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對他講了今天伯爵別府發(fā)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想從五竹這里尋求到一個確定的答案。
五竹冷漠說道:“你覺得自己的一耳光能夠讓管家收斂些?”
“能,只要奶奶站在我這一邊?!狈堕e低頭道,雖然他剛才并沒有用真氣,但這些年來藏在他少年瘦弱身體里的強大力量,是真的很可怕。而且最關鍵是當時他所展現(xiàn)出來的陰郁氣質(zhì),真的很恐怖。
“那就行了?!蔽逯袼坪醪惶矚g探討這個問題。
“我只是疑惑,為什么管家今天會惹事,他已經(jīng)在澹州港夾著尾巴過了一年半,一般情況下,實在是沒有理由此時露出真實的丑陋嘴臉,除非……他覺得自己忍的很辛苦,而馬上澹州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在他的眼里,我已經(jīng)不再對京都那位小主子構(gòu)成任何危險,所以沒必要再刻意討好我。”
范閑自嘲的笑容浮現(xiàn)在他稚嫩的少年臉龐上,看上去很不協(xié)調(diào)。
說來真的很奇怪,如果說費介對于范閑的早熟還有幾絲疑惑和驚懼,那五竹則是對這個問題毫不關心,似乎范閑就算變成一個老樹妖,只要還是范閑,五竹就不會有任何的反應。
范閑心想,可能是因為對方是個瞎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經(jīng)常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那些神情,那些不應該出現(xiàn)在小孩子臉上的神情。
五竹忽然說道:“這是小事?!憋@然他覺得范閑剛才的分析顯得過于鄭重其事。
“我猜測有人會來殺我,這也是小事?”范閑呵呵笑著。
五竹冷漠地回答道:“我和費介教了你這么多,如果你還不能處理這種小事,那才是出了大事?!?/p>
范閑略略思忖一下,認可了這個事實,明白五竹叔不會代自己處理這次的事情。
“開始吧。”
“是。”
……
……
許久之后,在懸崖上方偏僻處,范閑赤裸著上身,可憐兮兮地對著那邊呻吟道:“再來……”
話音剛剛飄出懸崖,一根木棍就無由從天而來,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后背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章 痛
此時范閑體內(nèi)的霸道真氣早已自行產(chǎn)生了反應,在后背上密密的布了一層,只是那根木棍來的太快,竟在真氣做出反應之前將力道全數(shù)“扎”了進去!
之所以用扎這個字,是因為這根木棍的主人出手就像一根筆直的線條,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棍尖的那個點上。
范閑一聲極壓抑的痛呼,少年的身體雖然有真氣當護障,也是痛入骨髓,整個身體都縮了起來。
前一刻他還痛的卷縮在地上,后一刻他的小手往腳下的石頭上一撐,整個人借著剛才縮起來的余勢滾了起來,往后面就惡狠狠的一腳踹了過去!
任誰看見一個漂亮的少年郎踹出這么陰險的一腳出來,也會感覺到恐懼。但回應他的,只是很簡單的一聲“啪!”
……
……
范閑半跪在地上,手摸著自己的腳踝,不停揉著,嘴里吸著冷氣,痛的眉毛都絞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求饒也沒有用,這是幾年來的經(jīng)驗早就證明了的,所以只是盯著站在三米外的那個瞎子,心里不停地盤算著——按照與他的約定,只要自己打中對方一下,哪怕是衣角,也算自己贏,然后就可以有一個月的假期。
但被扁了幾年,范閑一直沒有可能碰到對方的身體。一方面是因為五竹的移動總是顯得很鬼魅,悄無聲息,速度相當?shù)目欤绕淇刹赖氖?,他的動作根本沒有絲毫先兆,完全無法通過肩頭的微側(cè),余光的角度之類信息來提前判斷。
第二個方面,就是五竹手上那根毫不起眼的木棍——每當范閑想盡一切辦法,使盡陰招耗盡真氣,將將要靠近五竹身體的時候,那根棍子就會像從陰間的魔鬼伸出來的爪子一樣,狠狠地敲在他的手腕上,腳踝上,甚至是手指上。
沒有碎,只有痛,難以忍受的痛。
而最讓范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管自己如何掩去自己的聲音,在這樣海浪打石的轟鳴聲中,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依然能夠清楚地找到自己的方位,而他手上的木棍更是從沒有落空過。
“哎呀呀呀……”又是一棍敲中手腕,范閑痛極而唱,唱出京劇腔調(diào),拖長了聲音,遠遠地躲開那個無情的瞎子。
……
……
山崖上一朵無名的小黃花瑟瑟縮縮地開著。
范閑渾身無力地躺在懸崖邊上,此時懸崖下的大海已經(jīng)回復了平靜,在陽光的照耀著緩緩流淌著一帶金光,一直被海浪沖刷著的礁石也終于有了一些獨處的時間,開始慢慢曬干,一些甲殼動物也爬了上去,就像一個個的小黑點。
摸著身上的痛處,運氣察看體內(nèi)的狀況,他發(fā)現(xiàn)那些暴戾而行的真氣,因為一部分被吸入了腰后的雪山,另一部分卻因為要抵抗時刻不停的棍擊而消耗掉,所以體內(nèi)的真氣狀況正處于一個很平靜的狀態(tài)……就像眼前這片寧靜的大海一樣。
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休息,對于自己的修行是沒有好處的,所以抵抗著渾身的酸痛很困難地爬了起來,盤膝坐著,開始運行霸道之卷的法門,眼光余處瞥了一眼正冷冷站在懸崖邊上的五竹。
五竹眼睛上蒙著的那塊黑布,被海風吹的呼呼作響。
“還真酷,不是裝酷?!狈堕e悄悄在心里對于這個瞎子下了評論,輕聲開口問道:“叔,當心摔下去了。”
五竹這么厲害的人物,自然不會因為落下懸崖無辜死亡,范閑只是瞎說一句。
“不要分心?!?/p>
五竹丟下這么一句冷冰冰的話,便不再理他。
范閑在心里嘆了口氣,開始靜氣寧神,進入冥想的狀態(tài)。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在海風之中醒來,發(fā)現(xiàn)天上的太陽已經(jīng)移轉(zhuǎn)了方位,而身邊不遠處的五竹卻依然保持著那個穩(wěn)定的姿式,在海風之中,就像一桿永遠不會被砍斷的大旗。
他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身體的狀況果然全部恢復了,真氣愈發(fā)的充盈,而且對經(jīng)絡的沖擊感也弱了許多。雖然肌肉和腳踝手腕處還有些酸痛,但回府之后用自己準備的藥酒揉揉,自然也就沒事。
微腥的海風中,他走到懸崖邊上和五竹并排站著,只是個頭比五竹還要矮許多。拾起一塊石頭,奮力往海里扔去。此時他體內(nèi)的真氣雄渾,導致他現(xiàn)在的力氣也遠比一般的人要大太多,石頭遠遠地飛了出去,落入海面,只濺起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小水花。
他有些滿意自己的力量,心想就算那些武道高手也不見得有自己這樣強悍的臂力,看著面前的壯闊藍波,看著天上飛翔著的自由鳥兒,體內(nèi)氣機受外境牽引,精神不由一振,張開雙臂,對著海面大聲地吼了起來。
這聲吼是發(fā)泄他的郁悶,發(fā)泄他對原來那個世界的眷念,發(fā)泄他對這個世界的喜愛,也發(fā)泄著他一直沒有勇氣離開澹州所帶來的困獸感。
“京都,老子總有一天是要來的!”
五竹就像是沒有聽見他的大吼,仍然是安靜地站著。
……
……
“去做什么呢?”
范閑愣了愣,才知道是那位惜字如金的五竹叔終于開口問自己了,不由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是去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樣的。”
“外面的世界很危險。”五竹仍然沒有回頭,冷淡地說道。
范閑聳聳自己瘦弱的肩膀,模樣看著有些滑稽:“有五竹叔保護我,怕什么?”
“和小姐出來后,我忘記了一些事情。”五竹一向平穩(wěn)的話語忽然頓了頓,“所以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傷害到我,自然也就能傷害到你。
“叔謙虛?!狈堕e甜甜地笑著,心想在這個依然陌生的世界中,自己就你這么一個強者當保鏢,如果你都想當甩手掌柜,那可怎么辦。
“如果在京都,我在你的身邊,會給你帶來麻煩?!?/p>
范閑抬起頭,看著瞎子五竹那張似乎永遠沒有表情的臉,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我會保護你的。”
五竹聽到這句話后,終于回過頭來,很認真地“盯著”范閑的眼睛,說道:“這句話……小姐也說過。”
范閑微笑,看來自己的無恥果然很有幾分老娘的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