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哈的房間里一片黑暗,但在范閑的眼中,卻是如同白天一樣,他輕無聲息地走到房間里,鼻尖嗅到一絲血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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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三章 刺客
老哈的尸體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只有一雙腳露了出來,血腥味很淡,很明顯刺客已經(jīng)處理過,如果不是范閑的鼻子在費介的教導(dǎo)下十分靈敏,說不定便會錯過。
范閑依然安靜地站在角落,黑暗掩藏了那個刺客,也掩藏著他自己。
他學(xué)習(xí)瞎子五竹的方法,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真氣在體內(nèi)緩緩流淌,心跳也與街外的喧嘩聲形成一種很有默契的和諧。
刺客應(yīng)該還沒有離開。監(jiān)察院的密探行事方法一向講究縝密,所有在對范閑下毒之后,一定會等到晚上,確認(rèn)了這個私生子的死亡,然后才趁夜色離開澹州港。而在這座城市里,既然刺客冒充了老哈的侄子,那么一定最熟悉這個建筑,不會愿意再去尋找另外的觀測地點。
但事情的發(fā)展有些超出范閑的預(yù)判,他小心觀察著房間,除了床上老哈冰冷的尸體,并沒有發(fā)現(xiàn)別的人存在。
他緩緩沿著墻壁往房間里面走去,盡量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碰到屋里的家俱而發(fā)出聲響,眼光從房頂上和一些不易注意的角落上飄過。
沿著墻壁走到了窗臺附近,外面的光線從窗戶處透了進(jìn)來,老哈家里明顯沒有富到可以用玻璃的程度,所以屋內(nèi)的光線并不是很亮。范閑就靜靜地站在那些茸光的旁邊,借著光與暗的反差,掩飾著自己的行蹤。
站了很久,他皺了皺眉頭,心想自己可能真的判斷錯了,那名下毒的刺客或許早就離開了澹州港,如果這樣的話,自己第一時間來到這里,而不是控制住周管家,明顯就有些失策。
他走到床邊,想看一下可憐的老哈死因,但隨著腳步離床邊越來越近,他的心情也是越來越緊張,因為他聽到了某種壓抑的極為輕的呼吸聲,這人的呼吸聲先前一直隱沒在菜場的嘈雜之中,直到范閑靠近了床,才能夠聽到。
原來刺客發(fā)現(xiàn)有人進(jìn)來后,就已經(jīng)躲到了老哈尸體的后面。
床上尸體后方的呼吸十分平穩(wěn),每分鐘大概呼吸七次左右。如果范閑不是擁有常人所不能想像的豐沛先天真氣,耳力敏銳,那么一定不可能聽到。
范閑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那張床很久,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陷阱。
窗外依然傳來代表生機(jī)的叫賣聲,夾著遠(yuǎn)方傳來很輕微的聲音,能聽清似乎是某輛馬車往這邊開來了。
他知道在這幢建筑的正面是一個菜場,恰好就在這里路變得很窄,馬車經(jīng)過的時候,一定會有些困難,所以他輕輕握住匕首,安靜等待著。
刺客也在尸體后方等待著,他并沒有看到進(jìn)入房間的人是誰,只知道對方似乎擁有和自己一樣的耐心,長久之后,他覺得自己似乎低估了澹州港這里的危險,不應(yīng)該留在這里等著將可能追查到此的人物滅口,而是應(yīng)該及早離去。
……
……
一輛馬車緩緩地行駛過菜場,兩邊的商販開始漫罵起來,車伕愁苦的臉很明顯地顯現(xiàn)了出來,如果不是趕時間,他也不愿意走這條路。
好不容易商販們空出來了一段路面,車伕向四周的人們表示了感謝,然后一揮馬鞭,馬車往前踏去,卻擠爛了一箱雞蛋,賣雞蛋的商販?zhǔn)稚鷼?,拉住了馬韁繩,整個菜場轟的一聲吵了起來,聲音非常嘈雜。
菜場旁的小樓內(nèi)。
聽見外面?zhèn)鱽磙Z的一聲,趁著外面聲音的掩護(hù),范閑奇快無比地抬起右腳,在地上一踩,整個人便跳到了床邊,右手一翻,一柄細(xì)長的匕首狠狠地向老哈尸體后方扎了下去!
在那一瞬間,范閑看清楚了刺客的容貌,雙眼冰冷,眼骨上的眉毛有些散亂,可以看得出來年齡并不大,相貌很普通,只是雙唇有些厚,臉頰上的皮膚有些干燥。
床上似乎毫無準(zhǔn)備的刺客右手忽然動了動,一柄小小的黑色弩箭穿破了袖子,飛了出來,直射范閑的面部——而范閑此時雙腳剛沾到地面,右手已經(jīng)舉了起來,整個胸腹處沒有一點防御。
弩箭的飛行速度很快,像一道幽光!
在弩機(jī)摳響的一剎那,范閑就反應(yīng)了過來,得助于這些年五竹那根比弩箭更快的木棍教育,腳尖沾到了地面,卻沒有踩實,后腳跟沒有著地,用腳趾的力量一扭,整個身體在空中沒有辦法借力的情況下,往右邊偏了幾寸的距離。
弩箭極為驚險地從范閑的左臉旁邊擦了過去,深深地射進(jìn)屋頂?shù)哪玖?,篤的一聲悶響。
刺客滿臉震驚,似乎想不到來的人竟然是那個應(yīng)該已經(jīng)中毒死了的漂亮少年,更想不到這個少年居然能夠躲過如此近距離發(fā)射的暗弩!
而這個時候,范閑手中的細(xì)長匕首已經(jīng)順著扭動身體的方向,狠狠地刺入了那位刺客的身體,發(fā)出一聲很難聽的悶響,就像是菜刀斫入豬肉時的感覺。只是可惜,范閑為了躲避弩箭,下手有些偏,細(xì)長的匕首只是插進(jìn)了刺客的肩膀,而沒有殺死對方。
刺客像水里的鰻魚一樣在床上一彈,左手鋒芒一現(xiàn),準(zhǔn)備起身給范閑致命的一擊——但馬上肩部的劇痛和一股向下的沖擊力讓他不由自主地重新摔了下來,摳住暗弩的手指也松開。
他起身的時候,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肩部的疼痛,但是沒有想到這種疼痛如此劇烈,而且……那個小男孩的匕首竟然是穿過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扎進(jìn)了床板里,將他的身體活生生地釘住!
……
……
刺客的動作失效,范閑的左手奇快無比地反扼上了對方的咽喉。刺客那張平實無奇的臉頰上終于露出了對于死亡的恐懼,厚厚的雙唇微張,似乎準(zhǔn)備說些什么。
范閑的心臟一縮,感覺到微微的寒意,沒有給對方說話或是反擊的機(jī)會,虎口用力,喀喇一聲,刺客的脖頸斷了,腦袋歪到一邊,當(dāng)場斃命。
他的手依然在刺客斷了的脖子上放了會兒,感覺著那里骨節(jié)的碎裂,還有滲出鮮血逐漸變冷,才終于將手收了回來,開始半蹲著身體大口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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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四章 豆腐如玉
許久之后,范閑才平靜下來,身上的冷汗將他的衣服與他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
他從刺客的肩膀處收回細(xì)長的匕首,刀鋒與骨肉分離的聲音很恐怖,不由讓他愣了愣,又卸下死刺客袖筒里那架小巧陰毒的暗弩。
細(xì)長的匕首上面涂著黑色的顏色,避免反光,但范閑知道,費介老師親手配制的黑色涂料里面不僅有毒,還有一種能夠放大受傷人類痛覺得藥物。他小心地將細(xì)長匕首插入硬駱象皮做成的刀鞘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刺客尸首和床下送菜老哈的雙腳,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推開房門,瞎子五竹正靜靜地站在樓梯角,他的聲音傳了過來:“如果沒有馬車過來怎么辦?”
范閑低著頭,沉默了很久,終于克服了初次殺人所帶來的那種可怕感覺,抬起頭來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我會和他一直耗著,然后等你來。”
依然是從后墻下去,在澹州港外爬懸崖的訓(xùn)練,終于在今天起了作用。范閑雙腳落在地上,往前走去,知道五竹一定會離開自己,而當(dāng)自己如果再有危險的時候,他又會出現(xiàn)。
走在菜場中,身邊人聲鼎沸,他依然沉默著,垂在大腿邊的右手卻有些微微顫抖。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菜場的一頭,在一個攤子面前,他停下了腳步。這是個豆腐攤子,擺攤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婦人,面貌柔美,系著個圍裙,雙手白嫩。
“冬兒姐姐。”范閑微笑著和她打著招呼,這正是被他趕出伯爵別府的大丫環(huán)冬兒,當(dāng)年很小的時候,范閑經(jīng)常賴在她的懷里睡覺,感情一直很好,冬兒出府之后,在菜場里擺了個豆腐攤,所以范閑經(jīng)常來這里買豆腐回家。
冬兒看見是他來了,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溫柔的笑容,將他領(lǐng)了進(jìn)來:“少爺,你怎么來了?”
坐在小板凳上,又有居民來買豆腐,冬兒有些為難地看了他兩眼。
范閑點點頭,讓她先去照看生意,回身發(fā)現(xiàn)攤子的后面有個嬰兒床,床上坐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丫頭,臉蛋紅撲撲的,正伸出拙嫩的雙手,在玩床前系著的小鈴鐺。
范閑伸手將那個小丫頭抱了出來,逗著玩。冬兒轉(zhuǎn)身看見,趕忙上來接到懷里,埋怨道:“別把你衣服弄臟了,回去又得讓那些丫頭們洗?!?/p>
范閑嘿嘿一笑,說道:“冬兒姐,我當(dāng)年像你女兒這么大的時候,你不一樣天天抱著我?!?/p>
冬兒笑著說道:“我的大少爺啊,你怎么和我們這些下人比?!庇行┢婀?,冬兒就是因為吃飯的時候搶在范閑之前嘗了下咸淡,就被范閑無情地趕出伯爵別府,但聽語氣,她似乎并不怎么記恨這個小男孩兒。
范閑撓撓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冬兒似乎瞧出來他心情不好,所以逗著自己的女兒喊:“叫小少爺,小……少……爺……”
“喊我小舅舅。”范閑堅持。
……
……
在豆腐攤里坐了很久,看著冬兒切豆腐,稱豆腐,用紙包豆腐,逗著身邊的小丫頭喊自己小舅舅,許久許久之后,范閑終于驅(qū)除了心頭的那一絲陰冷,站起來向冬兒告辭。
冬兒有些為難地說道:“您來這一趟,我這兒也沒有什么好吃的。”
范閑笑了起來:“冬兒姐,難道我還差吃的嗎?”
“那倒也是?!倍瑑何孀煨Φ?,少婦的嬌羞全部展現(xiàn)了出來,她忽然說道:“謝謝少爺給小丫頭買的這些東西?!?/p>
范閑笑著搖了搖頭:“只要你不怪我把你從伯爵別府里趕出來就好?!?/p>
冬兒笑了笑,沒有說話,她信任面前這個并不大的小男孩兒,雖然很不理解那天吃飯他為什么發(fā)怒,但知道對方一定不是故意的,更何況自己出府之后,少爺經(jīng)常偷偷給自己送些銀錢過來,后來自己嫁了人,一家三口過的日子還算舒服,出來擺豆腐攤,很大的程度上是因為自己知道這樣才能方便少爺這個小孩子來看自己。
范閑揮手與豆腐冬兒告別,走出菜場之后,回頭望去,只見那個柔美可人的女子正背著小妮子在水里切豆腐,那微微前傾的身子仍然是那么的苗條豐潤,并沒有看出歲月的痕跡,就像十年前抱著自己時候的模樣。
范閑借故將冬兒趕出別府,是因為她是自己的貼身丫環(huán),如果自己有什么事情,她也會很不安全。
在范閑的“童年時光”中,他最喜歡自己的這個貼身丫環(huán),喜歡賴在她的身上,甚至?xí)r?;孟胫?,當(dāng)自己長大以后,可以如何如何——但他卻忘了很關(guān)鍵的一點,當(dāng)他慢慢地長大時,冬兒也在一天一天長大,今年他十二歲,而冬兒已經(jīng)二十幾歲。
寶玉與晴雯的故事,看來只好半途而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p>
他一面意淫冬兒是如何如何的愛煞自己,一面哼著曲子回了伯爵別府,試圖讓自己相信已經(jīng)忘記了刺客和老哈并排瞪著的那兩對死魚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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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中午吃了一頓“貓扣子”毒藥拌竹蒿,下午又?jǐn)Q斷了一個人的脖子,所以范閑的胃口變得極其差勁,晚飯只是隨便刨了一點,就丟下碗回了臥房。
入夜的時候,他卻有些餓了,一個人舉著油燈來到廚房,一路悄無聲息,沒有驚動任何仆人。
進(jìn)了廚房,他干凈利落地洗了條魚,菜刀在他的手上就像是只鳥兒一樣飛舞著,片刻功夫便去鱗剖肚,又用五竹逼出來的切蘿卜絲功夫切了些姜絲,菜刀落在案板上,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接著又在放姜絲的小碟里兌了些醋。
生火燒水蒸魚肥。
蹲在地上望著旁邊的爐灶,望著緩緩升起的蒸氣,范閑忽然想到一個有些好笑的事情:費介老師和五竹叔因為母親的原因都在教自己殺人以及如何避免被人所殺的本領(lǐng),但客觀上,卻附贈教會了自己如何做一個好醫(yī)生,以及做一個成功的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