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已經(jīng)擦黑了,花園里的路燈里一盞一盞亮起來,染白的朦朧的黃昏,裴清才醒過來,她剛睜開眼,就看到陳珂從劉護士手里接過一個瓷碗,里面黑乎乎的全是藥汁,本來就不怎么好看的臉色更是白了幾分,她坐起來,伸手就要去拿那個碗,如果被她拿到了,這個也逃脫不了和前四個一樣的命運——摔碎后被丟進(jìn)垃圾桶?;诺脛⒆o士差點喊出來,陳珂一個輕巧的側(cè)身,就避開了她的手。穩(wěn)穩(wěn)地端著藥,一點都沒灑出來。
“小陳”劉護士緊緊盯著他手里的碗“這一碗可不能灑了。”
“我知道?!标愮姘阉幏旁诹怂霾坏降牡胤健靶量嗔?,我來給她喂藥吧,您去休息,有事我按鈴。”
年輕的小護士感動得熱淚盈眶,此刻這個美貌的少年在她眼里就是散發(fā)著圣光的天使,她說“我就在值班室,有事隨時叫我。”就急匆匆地推門走了,好像生怕晚了一秒鐘,陳珂就會改變主意。
門輕輕合上,房間里只剩他們兩個人。裴清躺在床上靜靜看著他,又看一看藥碗,她到底還是顧忌陳珂在的,不然早就又摔又砸了,她可以不在乎別的,卻不想讓陳珂看到她瘋婆子一樣。
陳珂卻并不提吃藥的事情,他先是端過來一碗湯,里面放了銀耳、紅棗和桂圓,是他下午用病房里小廚房燉的,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她唇邊,熱乎乎的甜香撲進(jìn)鼻腔,她卻絲毫沒有進(jìn)食的欲望,緊緊抿著唇。
“喝一口吧”他輕輕說“喝一口,我給你講故事。”
裴清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蝌蚪王子的故事,是我自己寫的?!?
她只聽說過青蛙王子,聽陳珂這樣想象力和表達(dá)力都極度匱乏的人講故事,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可是她的胸口像是有什么東西火燒火燎著,對食物的反感壓過了一切。她依然不理睬他。
這種油鹽不進(jìn)的情況是經(jīng)常有的,照顧裴清的醫(yī)生護士通常都直接放棄了,開點葡萄糖,但是陳珂不會,他有他自己的方式他也不說話,就這樣端著勺子,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裴清的目光從勺子里棕紅的甜湯,移到他的手腕,那一截白皙如雪的手腕上,有一圈淺淺的紅印,也許是他皮膚細(xì)膩嬌嫩,這道紅痕總也下不去,那是他曾經(jīng)鐐銬的痕跡,再移到他臉上,這個略俯視的視角,能看見他挺直的鼻梁和優(yōu)美的下頜,也格外像少年的裴豫,他身上烙印著痕跡,是她們母女的罪證。那是她無法面對,也無法原諒的傷疤。
她能感覺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冷卻凝固,有什么東西牢牢堵住她的胸口,每一次呼吸,好像都能吹動血管上的倒刺,一下一下刀片一樣刮著她,她的眼前先是發(fā)黑,然后發(fā)紅。
陳珂抬起長長的睫毛,看著她,這雙烏黑澄澈的眼睛,這個平靜溫柔的眼神,一下子,又將她從那片猩紅的深淵里拖出來,將她身上燒起來的火澆滅,只是她的胃更不舒服了,她不想吃,陳珂卻維持這個姿勢不肯改變,裴清已經(jīng)能看到他的手臂在微微發(fā)抖了,她知道自己只要不吃,他就能這樣一直舉下去,比倔強,她可真比不過他。
她終于還是張嘴含住了湯勺,硬逼著自己咽下去,她看到陳珂的眉眼舒展開,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為了這個笑,就算他喂她吃的是毒藥,她心甘情愿地吞下去,甚至,裴清覺得,如果陳珂喂她吃的是毒藥,她就這樣能死在自己愛的人懷里,也挺幸福的,或許,比現(xiàn)在活著每一分鐘都是煎熬要幸福。
可惜他喂的東西沒毒,她不但好好地活著,還要吃苦得要死的湯藥。
大夫給她開了很多抗抑郁的藥物,這種藥物的副作用就是會讓人的腦子短暫地空白,這時候大概是藥勁上來了,她空空大腦里只剩陳珂的一句句“乖,張嘴”,“只剩一點了”,被哄勸著稀里糊涂地喝完了。這藥真苦啊,比她的人生還苦。接著她的嘴里又被塞了一顆糖,話梅味的,沒那么難受了,可這點甜終究蓋不住不過口腔里滿滿的苦澀。
“何必呢?”她沙啞著嗓子開口“和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都不管我了,你為什么還要管我?!?
裴豫不來,在她意料之中,她的自殺觸碰到了他的傷疤,他大概回憶起了江予薇,在他心里,她們母女是一對瘋子,他躲著都來不及了。至于裴老太太,只要裴清別死在家門口,讓她染了晦氣,她一律不在乎。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她死了還是活著,對他們都沒影響。
這世上無人在意她,除了陳珂。
陳珂正在收拾碗筷,聽到這里動作微微一怔,隨即答非所問“今天林泠、段揚和崔浩來又看你了,但是你睡著了?!?
裴清家里人現(xiàn)在都不露面,也的確讓人驚訝又心寒,他更不能提這件事。
“那又說明什么?”裴清冷冷地問。
“這說明”陳珂回過頭靜靜看著她“有很多人在乎你。至少,你的朋友們都在乎?!?
“那又怎么樣?”她冷笑一聲“他們有很多朋友,我死了,我不過是少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