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錦瑟
每當(dāng)他想起自己那些艱難的過往,白離都會很憤怒。大概他從出生開始,便與“稱心如意”這個詞毫無緣分。
艱難,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只是無數(shù)種活法的一種,一般而然,選擇一條比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要艱難的路,也就意味著會獲得比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豐盛的生命。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白離偏偏不在此列。他有時候會覺得,便是天降餡餅,一人頭上砸一個,砸到他這里,也得要把他漏過去。
可能真的有人在出生的時候,便不受老天爺待見?
沒人能理得清他和施無端之間的那一團(tuán)爛賬,恐怕是世上最精于算計的施無端本人,也難以掰著手指弄明白,究竟是誰負(fù)誰多一點。
唯一不難說的是,走到現(xiàn)如今這一步,他們非常不幸地……是兩敗俱傷的。
白離有時候想起來,會有種“施無端”其實壓根不存在的錯覺,仿佛一切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執(zhí)念,哪怕他抱著這個人的時候,感覺對方脖子上的血管緩緩流過的溫暖傳來,都似乎凝成一股不大真實的觸感。
恨他么?
白離從來不是圣人,別人傷他一分,他要討回一分五,便是此時此刻,念及這人種種作為、字字誅心,也有那么一股恨不得咬死他的念頭。
然而或許是他失落的一半血脈和魂魄的回歸,這念頭雖然仍在,卻不再瘋狂了。他終于平靜下來,閉上眼認(rèn)真地感受著那人瘦削卻有力的懷抱,回想起多年前那少年軟軟的小臟手……于是白離對自己說,可是繼續(xù)恨下去,就永遠(yuǎn)也得不到他。
他的身心仿佛已經(jīng)替他自動做出了選擇。
反叛的心是一根刺,戳在人的脊梁骨上,使得它一路挺直,有了某種無堅不摧的力量,可以做出一番事業(yè),因為當(dāng)一個人對某種東西的渴望,仿佛溺水的人對空氣的渴望一樣的時候,他就會變得不可思議地強(qiáng)大。
但是一輩子的長,靠這個,是不能活下去的。
人生如水,過剛易折??傆幸恍┤耍恍┦?,是不得不妥協(xié)的,總有那么一瞬間,為了某些東西,再怎么怒氣沖沖的人也要停下來,冷靜片刻,收起周身的刺,原諒別人一次,也原諒自己一次。
只有這個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把自己逼到絕境的罪魁禍?zhǔn)字?,就是自己的心?/p>
施無端的手慢慢地攏過白離服帖地附在身后的頭發(fā),它們像是水一樣在他的手指間慢慢流淌,他的心在一片刺痛里柔軟下來,好像凍僵了的人走到了溫暖的室內(nèi)一樣,要慢慢地忍受那長時間的刺癢和疼痛,用力搓揉,才能讓已經(jīng)停頓的血液重新循環(huán)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低低地嘆了口氣,幾不可聞地在白離耳邊說道:“……我錯了?!?/p>
白離低聲應(yīng)道:“嗯?!?/p>
被長天隔絕于兩側(cè)的星辰走過那片漫無邊際的銀河,追逐了上萬年的光陰,終于走到了終點,那一刻因為疲憊而生出某種空茫的心虛,所有激烈的心潮澎湃,全都宛如死水一般凝滯不前,唯有細(xì)細(xì)望去,能找到一個小小的河道,那水流凝成一把小溪,潤物無聲地緩緩流淌出去。
施無端輕輕地放開他,低聲問道:“你還打算回去平陽城么?”
白離嘴角露出一分苦意,反問道:“回去……平陽城?那里幾時成了我的家?”
施無端轉(zhuǎn)過身去,在方才李四娘等人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來,說道:“鄒燕來死了?!?/p>
“我知道?!卑纂x過了片刻,才說道,“咕嘟消失了,那是我與密宗的契約物,契約人便是鄒燕來,它消失了,那一頭的人恐怕已經(jīng)死了?!?/p>
施無端想起了什么似的,沉吟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