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著殺人啊,你不是知道嗎?”小幽靈輕飄飄說。
“殺完沒?”秦一隅挨過去,攬住他的肩。這么薄的肩膀,這么瘦,抱起來是什么樣?
他太想看看這人的眼睛了,想扯開這層紗,可又怕他消失。
聽不見回答,秦一隅又嬉皮笑臉沖他開起玩笑來。
“殺完之后,回來喜歡我,怎么樣?”
小幽靈頓住了,扭過頭,似乎隔著白紗認(rèn)認(rèn)真真地盯住了他,片刻后,他說:“你以后會(huì)有很多人喜歡的。”
“我現(xiàn)在也有很多人喜歡啊。”秦一隅大言不慚。
“是嗎?”小幽靈忽然收回視線,轉(zhuǎn)身就走,“那為什么非要問我呢?”
他的語氣里竟然冒出一絲不快?還是第一次這樣,怎么回事兒?秦一隅覺得有趣,又追上去。
“因?yàn)槟愫退麄兌疾灰粯?,你是我的小幽靈?!?/p>
話音剛落,小幽靈停住了,停在鬼市上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他低聲說:“不是的。我不是你的。你說反了?!?/p>
“嗯?”秦一隅有些不明所以。
“你是我的……”
后兩個(gè)字有些模糊,他沒聽見,于是追問:“我是你的什么?”
他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可小幽靈再次消失了。他回到之前遇到他的地?cái)們?,相機(jī)也被買走。
“小伙子,你……你不會(huì)是著魔了吧?一個(gè)人自言自語嘀咕了半天,怪嚇人的?!?/p>
沒看上其他相機(jī),秦一隅拍了拍手:“大爺,您看過人鬼情未了嗎?”
“?。俊?/p>
“特浪漫一電影,您去看看,我演的?!彼詠y語。
“謔,你是電影明星?我就說嘛,長得一表人才的。”
秦一隅嘿嘿笑了兩聲:“我是搖滾明星?!?/p>
其實(shí)他也沒看過人鬼情未了。主要是他就不愛看愛情電影,要是一人一鬼報(bào)復(fù)社會(huì),他可能就去看了。但現(xiàn)在的他卻真的產(chǎn)生了好奇。
要是真的和鬼談戀愛,會(huì)是什么感覺???可要是摸不著也碰不了,多難受啊。
怪的是那晚他就做了場春夢,夢里,那長長的白紗被他解開,輕飄飄落下來,可還是面目模糊。他想吻他,他抱住他,看清他的眼睛,但始終是徒勞。那白紗甚至纏住了他的脖頸,讓他從窒息中醒了過來。
除了一堆要洗的床單被罩,秦一隅什么都沒撈著。
思念原來會(huì)像毒蟲一樣,在皮膚上肆無忌地爬行,留下滿身發(fā)癢的紅痕。
再次見到小幽靈,是他聽到母親出事的消息,開車去醫(yī)院的路上。下著雨,馬路被淋成深灰色,雨刷器不斷地摩擦擋風(fēng)玻璃,他像只困在玻璃水缸里的魚。
視野前方始終是一輛龜速行駛的橙色車輛,紅燈轉(zhuǎn)綠,秦一隅踩上油門。
砰的一聲,一輛藍(lán)色大卡車側(cè)翻在前方,黑色的貨翻了一地。
生死一線之間,他視野忽然一黑。眨了眨眼,竟然身處一個(gè)熱鬧的夜市之中。
北京現(xiàn)在哪兒還有夜市???
游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忽然看到一個(gè)搭著藍(lán)色防水布的小攤兒,深灰色地上擱著幾個(gè)透明玻璃魚缸,旁邊掛著紅色和綠色的撈網(wǎng)。
而水里,許多尾橙色的小金魚正在游來游去。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蹲下來。老板坐在躺椅上聽收音機(jī)播報(bào)的新聞,不知是肇事逃逸,還是偶然事故,總之有人死在了路上。
忽然,他嗅到熟悉的氣味,一扭頭,是好久不見的小幽靈。
秦一隅欣喜若狂,抓住他的手:“你……你終于出現(xiàn)了。”
小幽靈卻拿起一個(gè)撈網(wǎng),認(rèn)真撈起魚來。
“你別撈這個(gè)?!彼肫鸩痪们暗哪莻€(gè)夢,想伸手去抓蒙在他臉上的白紗,可實(shí)在太怕他消失了。
越來越怕。
于是他只是抓住了幽靈的手,下意識(shí)地,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代替那段白紗。
“你能不能掐我一下?”
讓我感受一下你存在的痕跡。
幽靈似乎思考了一下,很快,竟然真的放下?lián)凭W(wǎng),伸出手,放在他的脖頸上。自己鮮活的、跳動(dòng)著的脈搏,被一只幽靈用手握住。這雙手不斷地攥緊、收攏,令他感受到一種強(qiáng)烈的快感。
他知道沒人看得見這只幽靈,于是他索性靠上去,湊近了,不管不顧地貼上這張冰冷的面孔,動(dòng)物一樣蹭著他的鼻梁。睫毛掠過薄紗,滾燙的眼皮貼上他的眼瞼,嘴角擦過他的嘴角。
他渾身顫栗,呼吸越來越急促,像個(gè)瀕死的人,耳邊傳來砰砰、砰砰的聲音,胸口一陣一陣傳來劇烈的刺激,像心肺復(fù)蘇。
在親昵又危險(xiǎn)的接觸中,秦一隅品嘗到挽留的滋味。
是啊,他真的很需要被挽留,這些天他太累,太痛苦了。濃重的死欲快要將他淹沒了。
但很快,小幽靈松開了手。
秦一隅喘著氣,明明很狼狽,卻笑得張揚(yáng)極了:“你也喜歡我吧?”
沒有回答。
秦一隅也不需要回答。因?yàn)檫@只小鬼做的每一件事都好像在尖叫著“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他羅列二天二夜都不夠。
他比所有給自己寫過情書的人都要喜歡他。
“你寫過情書嗎?”秦一隅忽然問。
“我寫過遺書?!彼皖^,將手伸到魚缸的水里,撥弄出水花。
“遺書?”秦一隅笑了,“寫的什么?有關(guān)于我的內(nèi)容嗎?”
他沒否認(rèn):“有一個(gè)地址?!?/p>
秦一隅也將手伸到水里,隔著柔軟的水波,觸碰他雪白的指尖。
“什么地址?”
小幽靈頓了頓,躲開秦一隅的手:“我家?!?/p>
很快他又說:“我的房間,如果失敗了,我會(huì)把房間的鑰匙留給你?!?/p>
秦一隅不明白,甚至有些生氣:“你人都死了,我去你房間干嘛?難不成你留了什么好東西在那兒?是給我的遺物?”
“嗯?!?/p>
秦一隅立刻笑道:“那我現(xiàn)在就要去?!?/p>
“現(xiàn)在里面什么都沒有。”小幽靈將手從水中抽出,有些嚴(yán)肅地告訴他,“你現(xiàn)在還不能去。”
“什么意思?”
“好好活著,再過幾年你就知道了。”
秦一隅看向他的側(cè)臉。你到底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靈魂?到底來自未來還是過去?為什么我都長大了,變成混沌庸俗的成年人,你還是這副樣子?
一只小魚鉆到他掌心,好癢。
視線下移,他望著小幽靈雪白的頸窩,于是將抓住的那條滑不留手的小魚放進(jìn)他的鎖骨窩里。
小幽靈生氣了。扭過頭,一臉茫然。
秦一隅卻還在嬉笑:“你怎么生氣也這么好看?長大會(huì)不會(huì)更好看?”
那小魚在他的鎖骨窩擺動(dòng)尾巴,鮮活極了,他伸出手去,趁小幽靈沒防備,捉住白紗的邊緣。
“你的眼睛肯定很漂亮……”
一點(diǎn)一點(diǎn),他抽開那柔軟的薄紗,也靠過去,本能地試圖吻上那雙他從未真正看到過的眼睛。
在情動(dòng)的喘息中,他低聲問:“如果我現(xiàn)在死了,可以看到你的眼睛嗎……”
白紗慢慢被抽離。
“那你就永遠(yuǎn)看不到了……”
但他吻了上來,涼涼的嘴唇,吻上他的嘴角。
“活下來,秦一隅,我一直在等你。”
“是嗎?你會(huì)等我?”秦一隅貪婪地蹭著,試圖回吻。他無數(shù)次開玩笑,無數(shù)次沖著這只小鬼說“你喜歡我”,原來都是虛張聲勢。
“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
只差一點(diǎn)。
一個(gè)路過的人不小心摔倒,將小幽靈撞到他懷中。
砰——
像水花濺開似的,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只小魚落在他肋骨的位置,漫開水漬,浸濕了一大片。他猛地睜眼,眼前是灰色的、下過雨的天空。他伸出手,摸了摸胸口。
是血。
原來那是生死停留的一瞬間。
是幽靈挽留了他最后一絲求生的欲念。
在救護(hù)車的聲響中,他再度昏迷。
再睜開眼時(shí),秦一隅躺在床上,臉被一雙手捧著。
“一隅?”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溺水的人忽然上岸,迷茫地望著眼前的面孔。這和他夢里的臉孔重疊。
月色將那雙漂亮的眼照得清晰、透亮。秦一隅感受到一種夙愿得償?shù)木薮鬂M足,嘆息似的開口:“南乙……”
“你怎么了?一直說胡話。”南乙摸了摸他的額頭,上面出了薄薄一層汗。
秦一隅卻抓住他手腕,低聲說:“你能不能給我寫封情書?”
又在說什么胡話?南乙笑了:“我給你寫封遺書吧?!?/p>
秦一隅愣住了。
再開口時(shí),他的語氣變得認(rèn)真起來:“你……你真寫過啊。”
南乙抱住他,吻了吻嘴唇,又低下頭,吻了他的喉結(jié),語氣輕飄飄的:“寫過啊?!?/p>
黑暗中,秦一隅頓了頓,又說:“不會(huì)要把你家鑰匙留給我吧?把那一屋子琴留給我。”
南乙的語氣卻很驚訝:“你怎么知道?”
“猜的?!?/p>
秦一隅笑了,開始撓南乙的腰,撓得南乙也發(fā)笑,兩人在被子里笑作一團(tuán)。黑暗中什么都沒有,只有他們笑到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
可忽然,南乙感覺不對,伸手觸摸戀人的臉,摸到?jīng)鰶龅囊后w。他有些慌了,立刻抱住秦一隅,抱得很緊很緊。
“怎么了?怎么哭了?”
秦一隅又笑了,吸了吸鼻子:“做了個(gè)夢,夢里想你想得快發(fā)瘋了?!?/p>
我夢見我愛上了一只幽靈。
“是嗎?那看來不是什么好夢?!蹦弦椅侵膫?cè)頸。
也不算,畢竟他那么早就抓到小幽靈了。
秦一隅回憶著夢里的畫面,忽然開口說:“我還有話沒說完?!?/p>
“什么話?”
“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很喜歡你,非常非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