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6,石家莊。
Livehouse里悶熱難當,南乙沒有參加演出結束后的簽售,隨著人潮離開。外面天黑得很徹底,耳邊仍是電吉他的嗡鳴,還有樂迷們?nèi)杠S的討論,可他卻有些失魂落魄。
剛出來,兩道車燈亮起,連續(xù)的兩次鳴笛吸引他的注意力。循聲望去,降下的車窗里伸出一只手,招了招,緊接著是一張傻樂的臉。
“小乙!”
坐上副駕,系好安全帶,南乙郁悶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徐翊笑著打轉(zhuǎn)方向盤,“之前你小子翹課,讓我?guī)湍愦蜓谧o,后來你這個新班主任有事兒就找我,大周五的您又跑了,她一個電話直接打我這兒了?!?/p>
“你說什么了?”南乙立刻問。
“我還能說什么?”徐翊樂了,虎牙也冒出來,“我說你病得起不來床了,急性腸胃炎。我電話里應付她,順便上網(wǎng)搜了一下你喜歡的這個樂隊,果不其然,今天有演出,還是在石家莊,挺近的,這不就讓我逮著你了?厲害吧?!?/p>
南乙沒什么表情,盯著擋風玻璃:“這么厲害,你怎么不去當偵探?!?/p>
“這你就不懂了吧,像我們這種經(jīng)常要臥底的社會新聞記者,比偵探還牛呢。”
南乙沒再說話了,扭頭看向舅舅,沉默地盯了一會兒,想說點什么,最后什么都沒說。他知道這段時間舅舅過得并不好,查陳善弘的事一直受挫,只是他面兒上總大大咧咧,不行就換一個方法,好像沒什么事能難倒他似的。
最后還是徐翊打破沉默:“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演出啊?!毙祚葱χf,“效果怎么樣?”
“挺好的?!?/p>
“喲,能讓我們小乙夸一句好,那就是相當不錯啊?!毙祚从珠_始逗他,“那你下次能不能帶著舅舅一塊兒去聽???你請我?!?/p>
到底是我是舅舅還是你是舅舅?南乙有些無語,可想了想還是說:“行,下次我搶兩張?!?/p>
“最好是等你放假的時候,我可編不出什么靠譜的病了,今天差點兒說你闌尾炎,后來一想不對,上次好像說過了。差點兒讓我外甥割兩次闌尾?!?/p>
其實一次都沒割過。
徐翊帶著南乙去下了館子,吃了頓涮羊肉,期間他一直拿手機搜著什么,被南乙發(fā)現(xiàn)了。
“你看什么呢?”南乙覺得不對,一湊過去,發(fā)現(xiàn)他手機里分明是樂迷拍的秦一隅演出現(xiàn)場照。
“搜這個干嘛?”他皺眉,剛想奪舅舅的手機,結果被徐翊預判。
他舉高了手機,語氣里滿是調(diào)笑:“你喜歡他吧?”
“什么?”南乙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剛剛看了這個樂隊演出的錄影,這小子的吉他彈得不錯啊,唱得也好。”徐翊一本正經(jīng)說,“其他人嘛,我們家小乙應該是看不上的。”
對于舅舅的不正經(jīng),南乙早就習慣,于是干脆不解釋了:“你說是就是吧?!?/p>
徐翊笑嘻嘻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誰沒喜歡過幾個樂手啊,正常,你舅舅我上學那陣兒迷布萊德·安德森迷得跟入了魔似的,差點兒以為自己是同性戀呢!”
南乙閉了閉眼:“你這也不像是安慰我的意思?!?/p>
“嗐,舅舅的意思是,像你這么有天分的小孩兒,好好練琴,以后和小陽組個樂隊,沒準兒比這個什么無序角落還火呢。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和你偶像在音樂節(jié)前后腳出場,多酷啊。”
南乙聽著,垂下眉眼,有些心不在焉。
要是我不想和他前后腳出場呢?
“想什么呢南小乙?”徐翊晃了晃他肩膀。
“想怎么撬墻角?!蹦弦业吐曊f。
“啊?你小子腦瓜里怎么全是壞主意?!毙祚葱Φ瞄_心極了,拿杯子碰了碰南乙的杯子,“不愧是我寶貝外甥?!?/p>
南乙受不了他的肉麻兮兮,沒搭茬,但給舅舅夾了很多羊肉,堆在他碗里。瞥見他手上被煙燙傷的痕跡,眼眶發(fā)酸。
“舅舅。”
“嗯?”
“你以后能不能少抽點煙?”南乙悶聲說著狠話,“抽一根少活五分鐘。”
徐翊聽了,靠在椅子上笑得陽光燦爛的,好像這輩子沒受過委屈似的。
“小兔崽子天天咒我,你舅舅我長命百歲?!?/p>
晚上徐翊開車送南乙回家,高速上他播放了無序角落的歌,無視南乙的抗議,還一直點評。
“你別說,這首歌挺好聽的,加入歌單?!?/p>
“這首也不錯,這小子嗓音條件可以啊,本錢挺好,能寫會唱的。”
“我怎么覺得這首的吉他有點兒我當年那味兒呢?”
“你少自戀了。”南乙終于忍不住開口。
徐翊笑了:“不裝睡了?”
“吵醒了?!?/p>
路上雖然拌嘴,但南乙其實很喜歡舅舅在身邊的感覺,他不是容易感知到快樂的人,舅舅在的時候,他總會忍不住想笑。
回到家里,媽媽還沒睡。他們按照事先在車上對好的口供,很輕易地把事情圓好。舅舅進門就喊餓,媽媽催促他去洗澡,自己則鉆進廚房下了一大碗排骨湯面。
“姐,這排骨太香了,你店里也上一個,肯定賣爆?!?/p>
徐盈坐在餐桌對面,溫柔笑著:“你多吃點,鍋里還有,多吃肉少吃面?!?/p>
她說完,瞧見洗完澡走過來的南乙,沖他招手:“小乙你也吃點兒宵夜?!?/p>
“嗯?!?/p>
來到桌邊,南乙在舅舅背后略微一站。徐翊洗完頭吹了個半干,沒扎小辮兒,暖黃色的餐桌燈把他頭上摻在黑發(fā)里的白發(fā)照得發(fā)亮。
第一次發(fā)現(xiàn)時,南乙就說過,說他年紀輕輕就長白頭發(fā)了,還說自己不會老??尚祚磪s笑著,大言不慚說這是時下最流行的挑染,他省了一大筆錢呢。
到底要把自己逼到什么程度才會喊累呢。
徐盈第二天還要開店,囑咐了幾句就回房睡了。只留下徐翊和南乙坐在餐桌前,南乙沉默地吃面,徐翊嘴倒是沒停,從他的學習問到日常生活,唯獨避開他們之間的心結。
聽著舅舅歡快跳脫的語氣,南乙很難想像將現(xiàn)在的他,和當初外婆離世時那個崩潰到跪在地上痛哭的大男孩兒聯(lián)系在一起。
“我之前教你彈吉他,就覺得你有天分,誰家小孩兒學一會兒就能入門的?不過沒想到你后來居然喜歡上貝斯了?!毙祚匆荒樝氩煌ǖ谋砬?,“我就納悶了,貝斯有什么好……”
南乙扭頭盯住他,這才沒讓徐翊說出該死的貝斯笑話。
徐翊舉起雙手投降,“好好好,不說,不說?!?/p>
“不過你真的想學,我可以幫你找最好的貝斯老師,我認識特牛的貝斯手?!?/p>
“好啊?!蹦弦艺J真吃面,“越快越好。”
“急什么?急著學完去找誰啊。”徐翊逗他。
南乙不說話了。并不是因為心虛,而是因徐翊的話想到一件事。
“舅舅,上上個禮拜,我去看外婆的時候,在公墓門口看到了那個阿姨?!蹦弦衣曇艉艿?,筷子不斷地攪著面。
這不是他第一次遇見舅舅的前女友,一年前的清明也遇到過,當時她還把他錯認成舅舅,說是背影很像。那時候南乙才確認,她就是當時舅舅的女友,只是那時候他還很小,對臉沒印象。
徐翊笑笑,“是嗎?你也沒和阿姨打個招呼啊。”
“我去的時候她打的車剛到,我看著她上的車?!?/p>
徐翊不說話了。他沉默地放下筷子,靠著椅子背,一?;覊m在光線中飛舞,他有些在意,伸手去捉,但還是撲了個空。
“我覺得你應該去見見她。”南乙說。
徐翊聽完,笑了,側(cè)過頭掐了掐他的臉蛋:“你還是個小孩兒呢?!?/p>
南乙躲開來,皺眉認真說:“但我知道你還喜歡她?!?/p>
徐翊樂了:“你知道?你說不定連你自己喜不喜歡一個人都不知道呢,怎么就這么確定。”
南乙暫時找不出反駁的論述,干脆不說了。他知道他改變不了舅舅的想法。
“南乙,有些事我是在等更好的時機。”徐翊的眼神變得有些茫然,語氣卻變得誠懇。
南乙卻直接說:“可是有些事等下去更沒有結果。”
徐翊想說人活著就有結果,但最后還是沒說出口。
“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已經(jīng)爛成這樣了,有些事如果再不主動爭取,就真的會錯過?!蹦弦艺f著,自己都沒發(fā)覺,自己渾身冒著一股對世界絕望的態(tài)度,“沒準兒哪天就世界末日了,地球爆炸,所有生物全部在一秒鐘內(nèi)滅亡?!?/p>
徐翊笑了。
“我最喜歡的就是你身上那股對什么都勢在必得的勁兒,沒幾個人有,像我就沒有,比起一定要得到,對方好好生活更重要?!?/p>
他看著南乙,認真說:“不過小乙,這個世界雖然確實很糟糕,爛得要命,但總有一些時候,可能是幾分鐘,幾秒鐘,或者一瞬間,會讓你想要它繼續(xù)運轉(zhuǎn)下去?!?/p>
“所以呢,別這么厭世,別總想著報復世界,高中生?!?/p>
徐翊笑起來,嘴角冒出一點兒虎牙的牙尖,看上去和他站在小舞臺演出時也沒多大分別,餐桌燈也好,聚光燈也好,他的笑容永遠都是燦爛的。這人好像永遠都不會老。
南乙盯著徐翊的笑容,燈光逐漸黯淡,那些鮮活的小細節(jié)也靜止,被定格,最后變成一張泛黃的相片。
他低低地罵了一句“笨蛋”,深吸一口氣,將相片夾回筆記本里。
那一頁還夾了別的東西,疊起來的紙,挺厚。這筆記本里夾過太多東西,南乙已經(jīng)習慣,但還是忍不住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