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寒章從未見過晏行昱像個孩子似的哭成這樣。
晏行昱平日里往往都是內(nèi)斂克制的, 仿佛將所有情緒都不著痕跡地壓在最深處。
他被送到寒若寺后,便開始受攝政王的舊部培養(yǎng),加上心疾的緣故, 更是不能將情緒泄露半分,哪怕在澎湃的情緒也要細(xì)水長流似的一點點往外滲, 仿佛琢玉時打磨籽料一般。
如此反復(fù)數(shù)年, 才雕琢成一個為父復(fù)仇的完美的攝政王世子。
晏行昱從來都只是在荊寒章面前掉淚,那寥寥幾次也是安安靜靜地落淚, 忍不住時會泄露一聲如小獸嗚咽似的泣音, 很快就會平復(fù)。
而這一次,晏行昱拽著荊寒章的衣襟,仿佛漂泊數(shù)年終于尋到港灣的小舟, 遍體鱗傷地在荊寒章的懷抱中卸下所有防備。
荊寒章聽著他如同孩子似崩潰的哭聲, 眼圈發(fā)紅, 將他抱得更緊了。
幼時只和晏行昱有過半日的相處, 荊寒章卻很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的小行昱雖然身體病弱, 但性子鮮活滿是朝氣, 眸里也都是如星河般璀璨的光芒,好像什么都不能磨滅半分。
十幾年過去, 那個會奶聲奶氣喚他哥哥的孩子被那群人硬生生逼成這番模樣,荊寒章心疼得恨不得殺光所有人來替晏行昱泄憤。
他現(xiàn)在不敢去多想其他的, 把晏行昱哄好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晏行昱哭得臉都花了, 他眼眸放空, 拽著荊寒章的衣襟,呆呆地看他,喃聲道:“你……什么時候回來?。俊?/p>
在荊寒章離京的兩年, 晏行昱寫過無數(shù)封的信,全都是在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但卻一封沒寄出去。
現(xiàn)在,他放下心中所有的負(fù)擔(dān),終于可以不管佛經(jīng),不去顧忌那所謂的殺孽,用真正的自己問上荊寒章一句。
何時歸?
荊寒章將他臉上的淚痕擦干,心口幾乎要炸開,他強(qiáng)行忍著,咬著牙低聲道:“我已經(jīng)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晏行昱嗚咽一聲,將額頭抵在荊寒章胸口:“我以后再不騙你,你也不要騙我?!?/p>
荊寒章:“好?!?/p>
對現(xiàn)在的晏行昱來說,再多的話都不管用,他現(xiàn)在的腦子根本理解不了太多,那簡短的應(yīng)答承諾才是他最需要的。
晏行昱哭過一場后,很快就安靜下來,看的荊寒章心更疼了——哪怕這個時候,晏行昱依然不會輕易放任自己情緒失控太久。
今日一遭晏行昱有些元氣大傷,等到哭聲止住,他也渾身癱軟地靠在荊寒章懷里沉沉睡去。
荊寒章一把將他接住,輕手輕腳地將他抱回了自己房間。
兩人離那火堆太近,頭上肩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佛經(jīng)燃燒后的灰燼,輕輕一層把臉都抹花了。
荊寒章把他放在床榻上,后知后覺到自己身上刺鼻的味道,他正要將自己身上的外袍脫掉,在榻上的晏行昱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夢囈道:“殿下。”
荊寒章趕忙回握住他的手:“我在這兒呢,我哪兒也沒去?!?/p>
晏行昱這才放下心來,手卻還是緊緊握著。
荊寒章沒辦法,只好輕手輕腳地保持著和晏行昱手指相扣的姿勢,將衣服輕手輕腳地脫了下來。
夜色已深,外面的火堆也已經(jīng)緩慢熄滅,荊寒章將晏行昱抱在懷中,盯著那如玉雕精致又脆弱的面容,一夜無眠。
***
偏院魚息的住處,封塵舟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子旁,對魚息道:“我是不是死定了?”
魚息挑眉:“這有什么,不是行昱讓你將七殿下帶過去的嗎?”
“不是?!狈鈮m舟道。
魚息嚇了一跳,看著封塵舟的眼神頓時變成了同情:“對,你死定了。”
封塵舟:“……”
封塵舟抱著頭幾乎要把腦袋往桌子上撞了:“我原本是有這樣的打算,讓荊寒章看看大人的真面目,但怎么都沒找到機(jī)會。這次祠堂的事,是他主動往我手里遞的。”
魚息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還順道推波助瀾了一波?!狈鈮m舟心如死灰,“去相府之前,我和他打了個賭?!?/p>
魚息不想也知道賭了什么,但他只在乎賭注是什么。
“你下了什么賭注?”
封塵舟都要抓頭發(fā)了,嗚咽道:“我的命?!?/p>
魚息:“……”
魚息面無表情:“那你活該?!?/p>
封塵舟:“……”
封塵舟痛苦道:“我哪兒知道荊寒章是這個性子,知道大人的真面目還能面無表情抱著他睡覺。”
回想起來當(dāng)年在青樓時晏行昱表露自己的身份,被色心蒙蔽的封塵舟嚇得差點跳窗逃跑,隨后被晏行昱輕飄飄地拖了回來。
哪怕兩年過去,封塵舟還是記得極其清楚。
那如小鹿似的少年在頃刻間變了臉,輕飄飄地踩著他的臉,如海棠花似的唇間咬著一根寒光閃閃的銀針,被他含著笑捏在兩指之間,垂著眸漫不經(jīng)心地往他脖子上扎。
封塵舟嚇得魂飛魄散,最后還是荊寒章突然折返回來才救了他的命。
自那之后,封塵舟每次看到晏行昱都像是見了鬼似的,只恨自己沒有多長十八條腿跑到天邊兒去。
自己都能怕成這樣,兩年了才敢生出那么一丁點旖念來,看他一眼都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