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說起現(xiàn)在的這個皇朝，就不得不說起它的開國皇帝順安帝。

在洪水中失去妻子，在瘟疫中失去孩子，最終被逼得走向造反的道路，這位有勇有謀的男子歷經(jīng)十一年，最終成為新皇朝的統(tǒng)治者。 這位曾經(jīng)失去家人的男人，在連年的戰(zhàn)亂中偶遇一名不算漂亮卻聰慧有加的少女，愛上她并娶她為妻，而她，最終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

可惜好景不長，順安帝稱帝不過半載，就在戰(zhàn)爭中留下的傷口惡化下死去，留下一個不到六歲的幼子和年輕的皇后。

順安帝死了，但他卻留下一堆爛攤子。 外敵時不時入侵騷擾，而朝廷之中，多少和他一起打江山的官員將領(lǐng)更是功高震主，囂張跋扈，年幼的君主和年輕的太后猶如夾在一群惡虎之中。

最終年輕的太后委曲求全，把皇帝的實權(quán)分交給各個對皇位虎視眈眈的官員大將，以保他們母子二人平安。

從此以后，這個皇朝就陷入一個詭異的制度之中，統(tǒng)治天下的權(quán)力不屬于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朝廷二文二武共四位輔政大臣，皇帝成為擺設(shè)，甚至逐漸廢除上朝的制度。

逐漸長大的崇寧皇帝得知這個悲哀的事實后，整日郁郁寡歡，年僅十九就抑郁而死。

他的母親也就是皇太后，那一天撲在兒子的遺體上哭了整整一天，出來之后，叫過還沒來得及冊封皇后的媳婦，抱過才一歲大的孫子，咬牙道：“此仇，老身，必報！”

痛失兒子和丈夫的兩個女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幼小的孩子身上。 在先帝逝后一年，兩歲半的孩子被抱上了皇位，面對殿內(nèi)看著他露出嘲弄神色的眾大臣，這個孩子只是靜靜地轉(zhuǎn)動他黑亮的雙眼，沒有哭，也沒有說話。

這個兩歲登基的皇帝，就是當(dāng)今皇帝，隆慶帝，年號開元。

隆慶帝所統(tǒng)治的年代，是這個皇朝繁盛的真正起點，后世子孫稱贊他功績的同時，他的種種血腥手段也被人詬病。 但無法否認，在為了奪回屬于帝王的權(quán)力時，所有血腥而殘忍的手段才是最快捷且斬草除根的。

史學(xué)家們都同意一點，那就是隆慶帝身后的兩個女人，對他的影響甚巨，她們不是他所有后宮佳麗中的任何一名，她們一個是他的祖母，一個是他的母親。

隆慶帝終其一生，對這兩個女人都是又敬又愛——又恨。 隆慶帝十六歲就透過種種手段奪回了自己不容侵犯的皇權(quán)，然而直至年近而立，他才終于擺脫這兩個女人的控制。

年過半百的某日，午夜夢回，他起身對身邊的近侍嘆息：“生我者，太后，養(yǎng)我者，太皇太后，世間，再無人比她們了解朕?！?/p>

因為了解，才會又敬又恨，因為了解，這一生，為了奪回皇權(quán)，為了在無情與血腥的爭端中活下去，他被這兩個人逼著放棄了很多東西。

后人對隆慶帝的評語是文武雙全，睿智決斷，是漫漫的歷史長河中一位無法被忽視的英武帝王。 這位帝王和其他皇帝一樣有眾多嬪妃，甚至也有不少男寵，他看似博愛，又看似無情，然而記錄在冊的皇太后曾經(jīng)的一句戲言卻道破天機。

“天下平安否，獨因一人，一人平安否，且看且待?！?/p>

天下是否平安繁盛，都看皇帝能不能勤心朝政，要看皇帝能不能勤心朝政，就要看另一個人了。

那個人是誰？ 居然能左右帝王的心？ 可是不管后世人們再如何翻閱史書記載都得不到任何頭緒，只能知道有此一人，讓這位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頁的英武皇帝日夜?fàn)繏臁?/p>

太皇太后是位深謀遠慮的女人，也是隆慶帝這一生最為敬佩的人之一。

在他們孤兒寡母腹背受敵的時候，她選擇把皇權(quán)分交給當(dāng)時威望最高、野心最盛、領(lǐng)兵最多的二文二武四位大臣，并不是無心之舉。

自古，文官武將從來都是相看不順眼，文官斥其胸?zé)o點墨野蠻行事，武將罵其紙上談兵百無一用。 選擇把皇權(quán)各自分交四位文武大臣，目的之一就是加劇他們兩派的對立。

其二，這四個人都一樣野心勃勃，不甘屈居人后，即使表面上把酒言歡，其樂融融，暗地里為了削減對方的勢力，達到最終目的，一定會想盡辦法相互動手腳使絆子，置對方于死地。 不管最后成功的人是誰，他都首先要和對立的一派明爭暗斗，事后，還要與同一派的另一位大將或官員爭奪剩下的權(quán)力。 即使贏了，這個人也必定要付出相當(dāng)大的人力財力，屆時，身心疲憊的他將要面對的是早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的皇室！

其三，之所以選擇把皇權(quán)分交四個人而不是這四個中的任何一個，最重要一點，就是怕其他三人選擇聯(lián)合來對付這一個人，這是一個需要四個人才能完成的大戲，缺一都極有可能步入敗局。 對于已經(jīng)沒有退路的當(dāng)時的皇太后而言，她只能小心再小心。

當(dāng)把皇權(quán)分交出去后，朝廷上下的每一步發(fā)展都如這個聰明的女人所料，文武兩派的對立逐漸明顯，他們挖空心思想整倒對方，完全沒精力去顧及皇室，更沒想到這對孤兒寡母還能翻出什么花樣來！

是的，只要這對母子能等，低調(diào)的等待，成功的腳步總有一天會朝他們邁來。

可是唯一的親生骨肉的病死讓這位原本冷靜的女人瘋狂了，她對天發(fā)誓，她要報復(fù)！ 她再也等待不下去，時間每過一刻都是煎熬，她要親眼看著逼死自己兒子的人一個一個死去，她要他們統(tǒng)統(tǒng)陪葬！

這個女人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了當(dāng)時年僅一歲的孫子身上。

隆慶帝登基的那一天，來朝拜新帝的群臣居然不足十人，而到來的這些大臣之中，更多的是來看熱鬧，看這個娃娃皇帝會不會在朝殿之上哭出來— —沒有人把沒有皇權(quán)如同傀儡般的皇室放在眼里。

太皇太后知道這個消息，冷冷地笑。

史書完全沒有記載，野史也只是寥寥幾句，幼帝垂髫之齡，已通武藝，已通四書。

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已通各種武術(shù)，已通連當(dāng)時的讀書人都背得艱澀的四書五經(jīng)，是需要何種堅持和毅力？

換現(xiàn)在的話講，這孩子肯定接受過斯巴達式的教育，何其殘忍也何其痛苦。

隆慶帝從未在人前吐露小時候的經(jīng)歷，但有記載，他有厭睡之疾，時常輾轉(zhuǎn)難眠，睡后也會皺眉囈語一夜不寧，若無人陪同入睡這種情況會更為嚴重。

在四位都想稱王的大臣將領(lǐng)被隆慶帝逐一滿門抄斬或誅九族之后，太皇太后從此不問政事，潛心禮佛，對自己這唯一的孫子，她總是不住嘆息，仇恨已往矣，對錯分不清。

仇恨已了，然而當(dāng)初的選擇，是對，還是錯？

這些都是歷史留給后人的種種疑問，當(dāng)時的宋平安自然都不知道，這個時候的他，正陷入深深的憂愁之中。

于是，他上茅廁的時候苦著一張臉，吃飯的時候苦著一張臉，就連當(dāng)值的時候——也苦著一張臉。

和他關(guān)系比較好、同樣是一名護衛(wèi)的唐青終于看不下去了，趁換人休息的時候，他走過來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腰，問道：“宋平安你一整天苦著這張臉干嘛？掉銀兩了？”

宋平安摸摸被撞疼的腰，搖搖頭沒說話，依然苦著一張臉。

見他這樣，唐青想起一件事，先看左右沒人，才湊近壓低聲音道：“難不成昨天賈思奇單獨叫你去，是讓你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去了？”

背后說人壞話這種事宋平安可沒干過多少次，一聽他這話，立刻慌得連連搖頭：“沒有沒有，你別瞎猜，隊長他人挺好的?！?/p>

“那你干嘛一整天都苦著個臉？好像誰欠你銀兩似的?！碧魄嗖幻靼琢?，睨他一眼，把手塞進袖子里暖和暖和。

一想起某件事，宋平安臉色更沉重了，他本來就挺老氣橫秋的一張臉，再這么一擺臉色，就顯得更老成許多。

“我昨天……算了，什么都沒有?！?/p>

本來就是難以啟齒的一件事，再加上對方是難以啟齒的人，口齒愚笨的宋平安只覺得有苦難言。

看他這副模樣唐青更為好奇，正待仔細追問，通向皇宮深處的路上突然傳來急匆匆的馬蹄聲，不久果然出現(xiàn)好幾個人。 唐青一看，趕緊把宋平安拉到一邊，對著這幫一看穿著就知道品階不低的公公和侍衛(wèi)彎腰施禮，等到他們走過才敢稍稍抬頭。

只見這幫人走到城門前，帶頭的公公舉牌高聲道：“開宮門，奉旨出宮辦差！”

等到身份較長的護衛(wèi)隊長上前確認令牌，才叫人把緊閉的宮門打開，又是一陣風(fēng)似地刮過，這幫人消失在了宮門外面，而偌大的宮門隨即又緊緊合上。

這本來早就是守門的護衛(wèi)們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唐青卻對此流露出非同一般的好奇。

“才剛到寅時，皇上是怎么了，火急火燎地派人出宮辦事？”

唐青對此事好奇，是以為又有大事要發(fā)生，因為奪權(quán)案的序幕也是在清晨發(fā)生的。

當(dāng)時也是他們守的門，皇室在皇宮深處暗地里栽培的數(shù)千精兵幾乎是一夜之間傾巢而出，把正為慶賀六十大壽的開國元勛，掌握全國二十萬兵力的虎威將軍的府邸給揭了個底朝天。 據(jù)聞當(dāng)時將軍府齊集了不少將軍的幕僚，奢侈得讓人咋舌的宴席上，大多數(shù)人早已經(jīng)喝得不省人事，被綁起來都不知道。

皇帝對這件事雷厲風(fēng)行，被打入大牢中的將軍府上下還罵其不自量力自掘墳?zāi)梗驗閷④娫谕鈳ьI(lǐng)二十萬大軍駐守邊疆的親信得知消息，一定會攻打皇城讓他吃盡苦頭！ 十六歲的皇帝聽聞只是扯嘴冷笑，叫人把將軍的這名親信的頭顱交給他們看，當(dāng)即讓他們啞口無言。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辦到的，但他的確辦到了，在所有人都看輕年幼的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一切都深埋在心底。

虎威將軍最后的結(jié)果是被凌遲，這位曾經(jīng)當(dāng)著部下的面捏著八歲幼帝的臉說他是小奶娃兒好欺負的老人的家人，被誅九族。

序幕一旦拉開，這場戰(zhàn)爭除非你死我活，否則沒有停止的時候。 最終，早有準(zhǔn)備，早就布局一切的人贏得了勝利，皇帝拿回了屬于自己的權(quán)力，而菜市場門口的地皮則被鮮血染紅了一層又一層。

當(dāng)時，沒有涉及奪權(quán)案事件的百姓無盡唏噓，人人自危，而更是一點都不沾邊的皇宮護衛(wèi)們，則時不時拿出來提一提，警戒之余，也更敬畏位處皇宮內(nèi)院的他們的帝王。

這個事件才過去一年多，染血的地面似乎還彌漫血腥之氣，現(xiàn)在又是在相近的時間出現(xiàn)緊急出宮的事情，如何不讓人好奇，擔(dān)心，怕，又出什么大事……

唐青的話讓宋平安多了一份心眼，他沒有像唐青那樣想太多，而是單純地認為，大清早就派人出宮，肯定是有要事，既然有要事，那么就代表，今天的他是平安的？

沒錯，宋平安今天一天煩惱的事情就是這個！

昨天被少年皇帝抱著睡了將近兩個時辰，等他醒來時榻上只剩他一人。

秦公公進來什么話都不說，叫他把衣服穿好，接著又把他眼睛蒙上把他扛回護衛(wèi)營附近。

等秦公公要走時，他猶猶豫豫地說，皇上還會不會再找他時，秦公公只是看著他露出高深莫測一笑，道：“你說呢？”說完，秦公公便走了，留下宋平安苦惱地思索皇帝還會不會找他。

第一次還可以告訴自己事情過去了，第二次還這么想就是自欺欺人了，皇上為什么會找他，而他最后的下場會如何？

值夜的時間是三天，昨天才是第一天，知道還剩下兩天，著實讓宋平安心有余悸。 猜想今天自己不用再經(jīng)歷那種恥辱和痛苦交加的事情，這一天都在苦惱這件事的宋平安聽到皇上派人出宮的這件事時，的確是松了一口氣。

這就是宋平安，他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而已，他不會思考太深遠的事情，只要眼前沒事，就能得過且過的生活下去。

而平凡人和高人的差距，在于他們沒有深謀遠慮的本事，高人善于未雨綢繆，平凡人就只能應(yīng)付種種突發(fā)事件。 老天爺喜歡開這樣的一個玩笑，就是在人們以為可怕的事情終于過去，接下來總算可以高枕無憂的時候，讓更大的刺激降臨。

以為今天自己會安全后，宋平安總算是緩了臉色，有了和唐青說說笑笑的心情，兩人走著走著，宋平安倏地被藏在暗處的一道黑影給拽沒了。

唐青絲毫沒有發(fā)覺，自顧自說著話朝前走，走了一陣發(fā)覺宋平安一直沒應(yīng)聲，好奇轉(zhuǎn)頭去看，咦，人呢？

唐青也是個被皇宮里三層外三層的森嚴守衛(wèi)給麻痹的人之一，他壓根沒想到宋平安是被人擄走了，而是一拍腦門，笑道宋平安這小子肯定是內(nèi)急憋不住急匆匆找地方解決了。

說完，他扭身繼續(xù)朝護衛(wèi)營處走去。

而此刻，宋平安正被擄人的秦公公死死摀住嘴，瞪大一雙震驚的眼睛，完全發(fā)不出任何聲響。

秦公公側(cè)耳傾聽唐青的腳步聲走遠后，才放開宋平安的嘴。

“皇上要見你。”

秦公公也不多廢話，直接從袖子里扯出讓宋平安既熟悉又心有余悸的蒙眼睛的帶子。

“秦公公——”宋平安一見這架勢，頓時慌亂不安地欲跪下來乞求，卻被秦公公一把抓住肩膀給攔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