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劉皇后三年無出,皇太后本就對她不滿,而在太皇太后的壽宴之上有子的嬪妃個個風(fēng)光無限,她貴為皇后只帶著長公主出現(xiàn),確是寒酸不少。劉氏是田太后的親戚,代表她這一方,那日她在宴席上丟臉,比扇皇太后的耳光遭難受。
只不過在席上皇太后沒表現(xiàn)出來,一直壓在心底,待宴席散后把皇后叫來,少不了斥責幾句。
當初安排劉氏入宮為妃,除和皇太后田氏沾親帶故之外,也因為這女子聽話乖順好控制,可沒想到她的肚子如此不爭氣,別說生個嫡長子了,到如今肚子都還沒半點消息。
“你說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田太后喝一口茶,把茶杯擱下,拿出絲絹拭唇,不悅地睨一眼面前的皇后。
“皇上每月都有去坤寧宮,宮里有什么好藥哀家也命人給你送去了,太醫(yī)也經(jīng)常去給你號脈,沒什么問題啊,但為什么你這肚子一直都未再有任何消息?”
劉皇后咬咬下唇,為難地道:“太后,本宮實在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田太后斜看表情怯懦的劉皇后,不由深吁一口氣,再一次覺得這位皇后的性子乖順是乖順了,卻實在不是個能成事的人。她想起生下二皇子的沈賢妃,和楊昭容卑下的出身不同,她出身名門望族,父親是刑部左侍郎,是先皇那時留下來的官員之一,有個哥哥還在侍衛(wèi)營里當差官職也不小,只是這一家子和田家卻沒什么關(guān)系。沈賢妃一入宮就得到皇帝的寵幸,很快便生下二皇子,皇太后試探過她,覺得她比起楊昭容實在是聰明太多。
她的父親是個左右兩不靠的中間派,而她盡得真?zhèn)?,就算得寵也低調(diào)行事,在宮中誰也不得罪,誰都能去討好,并且沒有顯露出任何的企圖心,安分守己待在自己該待的地方,不該聽不該問的都不會去管,也因此在宮里越活越滋潤。
實在是個聰明人。
田太后感慨,于心中算計著要怎么把她拉到自己這一邊。
另一邊,二皇子捧著大蘋果被抱回后宮中后,還沒來得及美美咬上一口,就被美艷無雙的沈賢妃嫌棄地命心腹宮女拿出去埋掉。
二皇子手中的蘋果被搶走,嘴巴一癟正要哭,他的母妃立刻把他抱過去哄,一邊剝葡萄皮塞進他嘴里,口中說道:“靖熙乖,那個蘋果太臟了不能吃,母妃給你吃甜甜的葡萄?!?/p>
兩歲多的二皇子嘴里含著葡萄肉,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不明所以地望著沈賢妃,他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漂亮的大蘋果是臟的,他稚嫩的小腦袋完全理解不了大人之間復(fù)雜的關(guān)系。
沈賢妃親親二皇子的額頭,然后抱住他望著宮殿的門外。
如今皇后無子,皇長子的母親出身不好,在重視血緣的皇室里,未來真正能夠冊封太子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二皇子靖熙。沈賢妃還未入宮前就明白,這后宮里真正掌權(quán)的人是皇太后,而當今皇后則是太后一手扶上后座的。
要想在后宮里生活下去,便不能與太后為敵,要想真正坐上后宮之主的位置,就只能暫時忍耐。
沈賢妃會過楊昭容,之前聽說皇帝對她萬般寵愛,本還想她是不是擁有仙人之姿或是什么別的本事,沒想到不僅相貌不及其他妃子,連性子都又悶又呆,實在是讓她想不出來楊昭容能夠如此受寵的原因。不過漸近,皇帝對楊昭容的態(tài)度也不比從前,反而時常到她這來,這也是沈賢妃對自己的兒子越來越有把握的原因之一。
不久后,沈賢妃獲準出宮回家探親,在家里,她向在侍衛(wèi)營里身兼要職的兄長說出自己的困惑,并提到楊昭容相貌普通性子木訥,不明白皇上到底看上她哪一點。
她的兄長經(jīng)她的描述想起一件事,避人耳目悄悄告訴她一件塵封已久的秘密,那就是開元十二年,一個被皇太后下令處死的一名侍衛(wèi)的事情。
這件事當初根本沒幾個人知道,偏偏一直在侍衛(wèi)營里身居要職的沈兄就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之一。
他告訴沈賢妃,這名侍衛(wèi)死時才剛滿十七歲,能入深宮隨侍皇帝相貌自然是百里挑一的,只不過他的性子和楊昭容差不多,都木訥老實不怎么會說話。當年才十四歲的皇帝某日突然興起,把他叫進寢宮中待了一夜,至于當夜發(fā)生了什么事,眾說紛紜,后來皇太后也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第二天一早,等人一出來就命人把這個侍衛(wèi)勒死了。
也許是皇太后以為一國之君褻玩一個侍衛(wèi)的事情傳出去有損皇室顏面才會如此痛下手段,可過后沈兄奉命去處理這名侍衛(wèi)的尸體時卻發(fā)現(xiàn),這侍衛(wèi)身上根本沒留有任何痕跡。
沈賢妃聽見這件事時大為震驚,皇帝怨恨皇太后的事情雖然從來沒有擺在臉上,但細心的人稍加留意都能看出來,起初她還以為是政事上的原因,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層。
若皇帝真的只是玩玩而已還好說,偏偏死去的侍衛(wèi)身上沒留下什么痕跡,那只能證明兩件事,那便是皇帝只是把侍衛(wèi)叫進來吩咐了什么話,或是皇帝對這個侍衛(wèi)動了情,唯有動了情才不會妄加傷害對方。若是后者,皇太后這么草率就把人殺了,難?;实鄄缓匏牍?。
而楊昭容和這名侍衛(wèi)的共同點卻明顯透露出一條訊息……
沈賢妃覺得自己看到了光明,皇帝真的埋怨皇太后的話,那他肯定容不下皇后,廢后不過是遲早的問題。在這個期間,她不用做什么,只要表明自己與太后毫無關(guān)系的立場,那么生下二皇子如今又圣恩眷寵的她,未來去處可想而知。
沈賢妃就這樣帶著自信回到了皇宮。接到暗衛(wèi)傳遞回來的消息,坐在御座之上的皇帝面無表情地拆開看完信中內(nèi)容后,露出一笑,燒掉手中的這份密件。
楊昭容讓靖霖皇長子坐在自己的膝蓋上,拿著好吃的點心討好他,可靖霖專心致志玩著手上的小玩意兒,視眼前的點心于無物。楊昭容哄不行勸不行,想打罵又不能,最后氣急敗壞地把手中的東西一丟,從孩子手里搶出他正在玩的東西,怒瞪眼睛看他。
靖霖手里的東西突然被搶走,不哭也不鬧,面對楊昭容的怒容,只是睜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怔怔地望著楊昭容。
被滿三歲不久的小娃兒如此看著,楊昭容沒來由就覺得一肚子火氣,把坐在膝蓋上的靖霖跑到地上,怨忿地道:“你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為什么你就不肯叫我一聲娘親呢!我是你娘親啊,是生下你的人!”
靖霖呆呆看她一會兒,垂下小腦袋,慢慢走到一邊坐在地毯上,拿起宮女親手縫的小布玩偶認真地玩起來。
楊昭容見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這時,宮女從殿外走進來告訴楊昭容,乾清宮里來人了。
原先還氣得七竅生煙的楊昭容眼前一亮,頓時急忙站起來,連聲問道是不是皇上來了,是不是皇上來了。
正手忙腳亂地想去換件衣裳或是打扮一下,這時宮女又道:“回昭容,是在皇上身邊伺候的公公?!?/p>
“那還呆在這干什么,還不快去請人進來!”楊昭容趕緊催促,然后坐立不安地在原處來回走,心底盼望著皇上是來找她過去。
須臾之后,被宮女引進殿內(nèi)的公公對楊昭容傳話說,皇上要把皇長子接到乾清宮。
楊昭容聞言,情急地道:“那我呢,皇上沒有說什么嗎?”
小公公搖搖頭:“楊昭容,皇上只叫小的帶靖霖皇長子去乾清宮?!?/p>
靖霖被帶走了,楊昭容失魂落魄地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一步一步退進殿內(nèi),終究頹然無力倒在長榻之上,凄哀地哭訴:“皇上,你真的不理臣妾了嗎?你真的不記得紫昔了嗎……可是皇上,紫昔忘不了你啊……”
默默流淚的時候,她憶起太皇太后曾對她說過的話。
‘楊昭容啊,王家多無情,你也不要指望皇上能記得你多久,你看看各朝各代,曾經(jīng)受寵過的妃子哪幾個有好下場?你啊,幸運的是生下了皇長子,只要你往后安安分分地待在宮里不去奢望其他,或許還能落個善終的結(jié)局?!?/p>
當初這些話她沒聽進去多少,心底多少還奢望皇上心里能夠留一些往日的情分,可是如今真的一切都是空。
那日花園里,皇上一眼看中的便是將離,或許這句將離,就已經(jīng)預(yù)示她的結(jié)局。
靖霖被帶進乾清宮里,一看到立于殿中的皇帝,忍不住甩開牽住自己的手,蹭蹭撲上去抱住皇帝的雙腳。
皇帝笑著摸摸他的腦袋,然后示意閑雜人等出去,待乾清宮中只剩他與靖霖,才一把抱起他,故意擺出嚴肅的臉斥責他:“靖霖,你可是個男子漢,怎么能向父皇撒嬌呢!”
靖霖咬住下唇看著父皇,委屈地小聲說:“父皇,宮里不好玩,靖霖想爹爹了?!?/p>
小娃兒童稚的聲音里充滿哀怨,聽起來更是可憐兮兮。他話音一落,殿中的某個角落里,厚厚的幃幔動了起來,皇帝看見,勾了勾唇,露出玩味的一笑。
皇帝對兒子說:“靖霖,朕說過,只要你在宮里每天都乖乖聽話不出差錯,就讓你見你爹爹,還記得嗎?”
靖霖乖巧地點點頭:“記得。”
“那靖霖覺得自己是不是很乖很聽話呢?”
靖霖睜著大眼睛為難地看著皇帝,猶豫片刻才底氣不足地道:“靖霖很聽話……”
皇帝笑著把他放下來。
“是啊,靖霖很聽話,所以朕決定給你獎勵?,F(xiàn)在,你先閉上眼睛,朕說能睜開時再睜開。”
蜻霖果真聽話地閉上了眼。趁這個時間,皇帝把躲在角落里的宋平安給拉了出來。宋平安已經(jīng)將近兩個月沒有見到靖霖,此刻一見,恨不能沖上去抱住他。
雖然外傳靖霖皇長子一直在皇家別苑里養(yǎng)病,但從他出宮的那時候起這三年,皇帝隔三差五就會把孩子帶到宋家,所以基本都是宋家人在照顧養(yǎng)育這孩子。人相處久了都會產(chǎn)生感情,對于靖霖,不僅是宋家二老,連宋平安明明知道他的出身,都還是忍不住當成自己的孩子千萬般寵愛。這么長的時間來,他還是第一次和這孩子分開這么久,雖然知道皇帝不會食言,但還是忍不住日日夜夜想。
今天皇帝終于讓他們相見,怎么能讓他不欣喜激動?好不容易站在小娃兒面前,沒想到才蹲下,這孩子就心電感應(yīng)一般,不等皇帝的吩咐就倏地張開一雙大眼。
“爹爹!”
一看清蹲在面前的人,靖霖猛地撲到他的懷里,藕節(jié)般的小胖手緊緊的箍住平安的脖子,深怕一松開人就不見了。
平安同樣緊緊抱住他,激動得無法言語,眼眶不知不覺泛紅。
皇帝在一旁靜靜看著緊密抱在一塊的這爺倆,盡管明白自己當初用孩子拴住平安的心的舉動已見成效,但心里就是難免有些吃味——哼,平安可是他一個人的!
晚些時候在乾清宮里三個人一起用過晚餐,因為靖霖的存在導(dǎo)致宋平安不能專心面對自己,因而感到非常不滿的皇帝正要把靖霖送回去,沒想到這對向來聽話的一大一小卻非常不合作。
大的自然是不敢抗命的,但他會緊緊抱住孩子,用期盼可憐乞求的雙眼直勾勾地看你看你看你……
皇帝無奈地轉(zhuǎn)眼移向小的,結(jié)果小的滿眼淚光,委屈無助怨懟地瞅瞅你再瞅瞅你……
這位至高無上的一國之君經(jīng)歷過四大權(quán)臣的大清洗,經(jīng)歷過與外戚斗爭時的血腥殺伐,面對哭喊震天鮮血遍地、面對官員死訊時花崗巖石柱上蜿蜓的血液可以不動如山,但此時此刻,卻不得不低頭妥協(xié)。
那一夜,圣寵正盛的皇長子得以夜宿乾清宮,但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還有另一個人當晚也睡在了這里。
那一夜,宋平安夢中醒來,看到皇帝坐在床上正看著自己,揉了揉惺松的睡眼,他低聲問道:“皇上,您怎么不睡?”
皇帝長臂一攬把他摟入懷里,再拉起被子蓋住彼此的身體。
“朕在想事情。”
“皇上在想什么?”
夜色迷蒙,看不清對方的臉卻能感受更多的溫柔,平安不像往日那般遵守本分履行規(guī)矩,多了一分隨意享受這份難得的柔情。
“朕在想,有孩子真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親了親他的額頭,手則在他的背上亂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