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帝王鬧過一陣,甚至對皇太后抱有一肚不滿,可終究,這件事還是不了了之。
皇帝埋怨皇太后,她本人清楚,為解兒子心中的怨恨,她曾向太皇太后請教,她老人家長嘆一聲后,道:“他也苦,這皇宮再華麗也是座牢籠,畢竟是邵家的子孫,咱們不心疼他誰心疼,有時候,多少順著他些?!?/p>
聽完太皇太后的一席話,心結(jié)漸開,皇太后此后派人在民間找出不少姿色人品皆是上等的男孩,帶進(jìn)宮中,送給皇帝,皇帝一一收入,笑對母后,道:“讓您費心了。”
但這些男寵,皇帝碰的少,皇太后以為他不喜,又找進(jìn)來好幾個,可皇帝像是玩膩了般,最后索性不聞不顧,只寵幸后宮的那些嬪妃。
心結(jié)雖然解了,但猜測皇帝擁攬大權(quán)之后懂得修身養(yǎng)性,不再喜好這些歪門邪道,皇太后也暗自慶幸。
此事到這看似告一段落,但楊昭容聽完后,總覺得哪里有漏,不死心再叫人去打聽,果不其然,真讓她找出一件連皇太后至今也不知曉的事,那便是,那名侍衛(wèi)當(dāng)晚根本未曾承恩皇寵。
聽聞此事,楊昭容心中只道,沒想到連皇太后也估計錯了,或許當(dāng)年皇帝根本不曾喜好男色,又何談喜歡那位侍衛(wèi),若是不喜歡,那么,弟弟楊子元天天杵在乾清宮外,對皇帝而言,不過是多一根會動的柱子。
楊昭容心灰,本想再查皇帝與這位侍衛(wèi)當(dāng)年在乾清宮內(nèi)一晚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可這件事,除卻已經(jīng)被賜死的年輕侍衛(wèi),知道的便只有皇帝,問誰去?恐怕皇太后都不敢親自開口。
在自己屋內(nèi)心煩地轉(zhuǎn)了幾圈之后,楊昭容便走出去,想告訴太皇太后她知道的這些事,順便問她,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做。
她不知曉,她前腳才踏出大門,后腳便有人把此事告訴一個人,一個至高無上的人,當(dāng)今天子,邵燁華。
連皇太后都對由皇帝親自掌握的乾清宮中的保密工作頭疼無奈,楊昭容之所以能把當(dāng)年的來龍去脈打聽得一清二楚,自是有人授意泄露給她。
楊昭容這些年是唯一一個與太皇太后走得近的人,在宋平安失蹤的整件事情中,雖談不上推波助瀾,但太皇太后示意她把弟弟弄進(jìn)宮來當(dāng)侍衛(wèi),成為一個向皇帝示警的棋子,她就多少與這件事情沾上無法推脫的關(guān)系,太皇太后心計太重,布局太過周密,皇帝目前只能寄望與從她這處打出一個突破口。
當(dāng)然,棋子不可能只布一個,星羅云布的棋盤之上,自然是己方的棋子越多,勝率越大。另一方面,皇帝在努力收窄太皇太后明暗面上的勢力范圍,打算來個一擊突破,逼她不得不交人!
鄭容貞是唯一能夠與他商量這件事的人,他也不愧于自己的聰明頭腦,在爭奪太皇太后的勢力問題上,他給出不少連皇帝都預(yù)料不到的妙計。
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皇帝這方需要損失不少,但太皇太后那里,恐怕更不好過。但燁華沒有為此而產(chǎn)生絲毫快意,反而因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宋平安的去處而經(jīng)常徹夜難眠。
因為楊昭容在打聽當(dāng)年那名侍衛(wèi)的事情,皇帝難免開始回憶那一晚。從小,他就對宋平安有一種難以訴說的感覺,后來在女人身上,他得到了答案,卻沒得到滿足,他以為只有男人才可以,恰好那時,那個和宋平安長得頗像的侍衛(wèi)出現(xiàn)了。
讓他進(jìn)來伺候是心血來潮,可待人不得不把身上的衣服脫光立于眼前時,他卻覺得索然無味,半點興致也無,最后只叫他把衣服穿上,自己翻過身就這么睡下,等再醒來,發(fā)覺他仍在,才憶起他沒叫人離開,想必這個侍衛(wèi)也不敢私自離去,便揮揮手把人叫出去了。
本來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可等這個侍衛(wèi)被皇太后賜死、尸首去向不明的事情傳入他耳中時,莫名地,就氣不可遏。當(dāng)時的他在想,若是哪天真把宋平安接在身邊,他的下場會不會也是這般,這個念頭讓他冒一身冷汗,隨即,是胸口處傳來的刺痛。
光是想像宋平安會死,他就氣得想殺人,可那時,就算宋平安真的被殺,他又能如何?也許,他也像這個侍衛(wèi)一樣,不明不白死去吧。
所以,在沒有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時,在沒有能夠真正保護(hù)他的能力時……
平安,請你先委屈一下,暫時委屈一下,我會讓你好好的,不管以前,還是以后,你只要平靜地,傻傻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好,所有的殘酷與黑暗,皆由我邵燁華一個人來扛。
楊昭容向太皇太后請安時,瞄見一個太監(jiān)正被罰跪在太皇太后座前,低垂腦袋,看不清長什么樣。楊昭容頗有些意外,興許是長年吃齋念佛的關(guān)系,太皇太后對宮人向來寬宏大量,不論是什么錯處,重的從輕罰,輕的念幾句也便罷了,像她侍奉于老人家多年,還頭一回見她罰人下跪,看樣子,跪的時間也不短了。
楊昭容心存好奇,請安完畢,對太皇太后多嘴問一句,這位太監(jiān)犯了什么錯,要在此罰跪。
太皇太后手拈佛珠,溫和地笑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太監(jiān),道:“錯是沒犯什么錯,哀家只是在教他一些宮里的規(guī)矩。入了宮,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可不能像在外頭那般隨意,懵懵懂懂,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p>
楊昭容哂然一笑:“太皇太后您老人家真是仁慈,還教宮人們這些事呀?!?/p>
太皇太后意味深長地道:“也不是誰都教的。對了,你這個時辰才來哀家這,可是有什么事要說?”
“太皇太后您真是神機(jī)妙算?!?/p>
隨后,楊昭容把她打聽的事情向太皇太后一一稟告,末了,又道:“太皇太后,若皇上對那侍衛(wèi)沒什么意思,那妾身的弟弟在這宮里可真是什么用處都沒了?!?/p>
太皇太后微斂眼皮,手中的佛珠遲而緩地轉(zhuǎn)動,空氣似是凝結(jié)一般,化成一團(tuán)散不開的濃霧,在這間屋子里彌漫。
楊昭容靜了半天,忍不住輕輕又道:“太皇太后……”
“怎么會沒用處?”太皇太后忽而一笑,眼皮也只是稍稍動了一下。用處可大了,一個長相相似的楊子元天天杵在乾清宮外,可比什么都要撩撥思念心切的皇帝的心吶。
心思深沉的人可是什么都想到了,一顆棋子,怎么能不盡量發(fā)揮最大功用就廢了呢。
“有什么用?”楊昭容謹(jǐn)慎地問。
太皇太后不作答,只道:“只要皇上不說話,你就仍讓你弟弟好好當(dāng)他的差。”
小心翼翼打量老人家的臉色,實在看不出什么,又不敢深究,楊昭容只得輕輕應(yīng)了聲是。
“那太皇太后,接下來該怎么辦?”
“這事先擱著吧,等哀家再好好想想?!?/p>
聞言,楊昭容也不好多待,向太皇太后告辭之后,轉(zhuǎn)身離開,走出屋前,突地偷偷又朝跪在地上的那名太監(jiān)瞧去,這一眼,只能看見太監(jiān)低垂的側(cè)臉,回首時,楊昭容卻覺得有什么不對。
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魔障,楊昭容裝出一副出了慈寧宮的樣子,可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從另一條小道潛了回來,因為時常來這,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也算熟悉,竟真沒被人發(fā)覺,就這么一直貓腰躲正方才出來的那間屋后的窗戶下面,扒著窗框,屏息張望。
“跪了多久了?”
太皇太后的聲音傳來,楊昭容看不確切,并不知道她是對誰說話。
“說!”
“……回太皇太后,約有兩個時辰了?!?/p>
回話的是一道絕對不似太監(jiān)尖細(xì)嗓音的男性低沉中略透露沙啞的聲音,楊昭容為主一愕,她記得自己出來后,屋內(nèi)只剩下那名跪著的太監(jiān)和太皇太后,那說話的人是……
是了,她記得為何會覺得跪著的太監(jiān)有何不對了,因為她看見這個太監(jiān)下巴上有一溜青印,去勢后的太監(jiān)光潔的下巴堪比女人,她只在健全男人身上看過這樣的青印,那是新長出胡渣來不及刮干凈才會有的現(xiàn)象。
為什么太皇太后這里會有一個太監(jiān)打扮的男人,正這么狐疑著,太皇太后的聲音再次傳來。
“好了,你起來吧?!?/p>
背對楊昭容的男子許是跪久了腳麻,愣是沒能站起來。
“哼,起不來就坐在地上?!碧侍蟮穆曇粲行├洌⒉幌袷菞钫讶萋?wèi)T的隨和音調(diào),“剛才楊昭容說的事情你都聽到了?”
“……是?!?/p>
“那個十二年前被賜死的侍衛(wèi)主事,你知道吧?”
“一點點……”
“你知道他為什么會死嗎?”
“……不?!?/p>
“歸根結(jié)抵,還是因為你?!?/p>
“……我?”
太皇太后似乎嘆息了一聲:“那個侍衛(wèi)長得像你,皇上一時心血來潮把人召進(jìn)寢宮里了,雖然沒做什么,卻讓皇太后誤會了,那個侍衛(wèi)才會如此不明不白死去。
這就是皇宮,你懂了嗎?最高權(quán)力集聚的中心,每一個人的生命都被別人掌握,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在你眼里雖然只是一件再稀松平常的事情,卻會給別人召來殺身之禍?;噬蠈櫮銗勰?,為討你歡心,不管皇室顏面讓皇長子靖霖尊你為父;宮門之下,你被前兵部侍郎洛東海鞭傷,皇上不顧大局貿(mào)然與田鎮(zhèn)一黨為敵,你可知當(dāng)時危險重重,一個不慎,日漸坐大的田鎮(zhèn)極有可能反噬逼宮稱帝?
而為了和哀家交換你一命,他甚至能夠忍下心頭大患,放走慕容一族,若是慕容一族真有反心,你知道這等于是縱虎歸山嗎?可這全是為了你,為了你宋平安!是,是哀家拿你逼皇上不得不這么做,可是沒有你,皇上根本不必這么做!
這皇宮有多危險,這天下有多可怕你知道嗎?皇上坐在這天下最高的位置上,要面對的也是天下最可怕最危險的事情,他絕對不能有弱點,這弱點一旦讓人捏住,后果不堪設(shè)想,可宋平安,你便是他的弱點。
哀家真恨不得殺了你,鏟除你這個有可能影響邵家江山穩(wěn)固的隱患,可哀家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皇上不動你,就絕不動你。只不過,你還在哀家手中的這段時日,哀家必須得讓你知道學(xué)會銘記做一個男寵的本分,讓你明白干涉皇上的決定,是多么危險的一件事!”
太皇太后越說越冷,明明已是夏至,可卻如寒冬臘月般讓人冷得牙齒打顫。
楊昭容聽到最后,臉色慘自如紙,不知是怎么跑出慈寧宮的,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fēng)襲身,竟狠狠打了個寒顫,再回望慈寧宮的方向,才明白從頭到尾,他們都只是別人的替身。
宋平安,宋平安——皇上真正心心念念的人,叫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