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政治權(quán)力斗爭之中的犧牲品,即使曾經(jīng)恁地聲勢滔天,不過轟然坍塌之時的風(fēng)電雷鳴,雨停之后,誰還記得,最多一句感嘆人世無常。
被軟禁于后宮之中,對外宣稱無心問事只欲禮佛的皇太后終日對天失神,曾經(jīng)令人不敢直視的雙目只余蒼茫。
是誰,變裝成宮女之后偷偷來到她面前,連喚數(shù)聲皇太后無回應(yīng),便大著膽子走近,一張臉抬起顯露于光芒之下,竟是扮成宮女潛入黔華殿的楊昭容。
楊昭容在發(fā)呆的皇太后面前靜靜地說了什么,終日無光的雙瞳漸漸有了光彩,望向身邊之人,不可思議,提及的一個名字于腦中流轉(zhuǎn),最終定格,她聽過這個名字,宋平安。
頓悟之余皇太后望向曾經(jīng)與自己不對盤的楊昭容,問她是為何,楊昭容淡淡笑,答:“心有不甘。”
到頭來,竟只是別人的替身,甚至連她辛辛苦苦懷于十月生下的孩子都送出去認(rèn)他人為父,如何能甘心!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看似沉寂的皇太后或許只是在等一招制敵的機(jī)會。
楊昭容這一次,終于押對寶了。
一縷光芒從窗外射入屋中,照在皇太后略顯蒼白憔悴的臉上,竟異樣的美麗和……殘忍。
當(dāng)皇太后帶著自己的人沖出黔華殿來到太皇太后的住處時,這位老人手執(zhí)佛珠,望著來勢洶洶的人馬,輕輕地嘆息。
皇太后也不廢話,單刀直入道:“太皇太后,請您交出宋平安!”
太皇太后望著她,眼底是無止無盡的幽黯:“月娥,你是想報復(fù)你的親生兒子嗎?”
皇太后冷笑:“在他下旨誅殺田氏滿門時,可有想過,他們皆是他的親人?”
太皇太后又是一嘆,皇權(quán)面前無親情。
“太皇太后,請您交人!”
太皇太后的目光卻落在遠(yuǎn)遠(yuǎn)的屋外:“月娥,你搶得過皇帝嗎?”
如此聲勢浩大而來,如何不驚動早伺機(jī)以待的人?更何況,這宮中,到處都有人監(jiān)視,這楊昭容的一舉一動,怕早有人看在眼底……太皇太后淡淡地瞥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楊昭容。
這孩子,還是恁地鹵莽,被人當(dāng)槍使卻不自知。
太皇太后落在前方的目光讓皇太后一驚,轉(zhuǎn)頭去看,不大也不小的宮殿之外已然被皇帝的親衛(wèi)軍重重包圍。
她知道會驚擾宮中的那一位,所以只想速戰(zhàn)速決,卻不曾想,她前腳才到后腳便成了甕中之鱉。
皇帝排眾而出,淡淡的笑,儼然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情,他對她輕喚一聲:“母后。”
皇太后不理,面對太皇太后,氣急敗壞地吼:“太皇太后,快交出宋平安!”
太皇太后斂下落在媳婦身上的目光,左手抬起,揮了揮,自己的心腹便推著一個人走出內(nèi)殿。
當(dāng)此人的面目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除太皇太后外,眾人又驚又喜?;侍篌@,本以為宋平安如何傾絕天下,才令自己的兒子鬼迷心竅,卻不想,卻不想,竟是如此平凡無奇;皇帝喜,太皇太后狡猾非常,藏匿一人對她易如反掌,皇帝費(fèi)盡心思也找不出,只好從別人身上開刀,這才終于見到睽違已久的意中人身影。
皇太后狐疑的目光在看見皇帝眼底一閃而過的驚喜后煙消云散,再多的疑慮和驚訝同時壓下,立刻下令命自己的人去押這個人,可是,無人動彈。
皇太后震驚,望向自己布在宮中的親信,一個一個在她的目光下上垂下腦袋,反叛——
她再望向皇帝,還是那抹云淡風(fēng)輕的微笑,那獨(dú)屬于帝王的無情與威嚴(yán)刺痛眼睛,不禁啞然無言,深深感受到,這個孩子已經(jīng)長大。
思及自己消亡的母族,皇太后發(fā)了狠不顧一切反撲過去,想自己動手逮人,一直沉靜的太皇太后一掌拍在案上,大喝一聲:“月娥,不準(zhǔn)再胡鬧!”
身形驀地呆住,皇太后凄傷地望向威儀淡漠的太皇太后,一生經(jīng)歷在腦中一頁頁翻過,初嫁時的羞澀,丈夫的懦弱,兒子的誕生,先帝的駕崩,父親的野心,兒子強(qiáng)制忍耐的低泣,還有太皇太后洞悉一切的冰冷目光……一切一切,歷歷在目,最后擊潰身心,頹然倒地,再也無力站起。
太皇太后終是老了,這一聲厲喝仿佛耗盡她全身力氣,倒在椅子上,憔悴萬分,她的目光落在孫子越發(fā)冷冽的臉上,再一寸寸,一點(diǎn)點(diǎn)移回立在不遠(yuǎn)處的人臉上,半晌,嘆息一般道:“去吧。”
宋平安微愕,卻在太皇太后示意下,終于緩緩地望向遠(yuǎn)處的皇帝,長達(dá)四百多天的離別,再見的第一眼,陽光有些刺眼,他看不清楚,只知道光芒之下的那道身影,絢爛而疏遠(yuǎn),尊貴而威嚴(yán),他竟邁不開腳步……
卻是這個人,已經(jīng)克制不住向他走來,一步一步,陽光從臉上褪去,眼中望向平安的,依然是亙古不變的眷戀。
宋平安胸口發(fā)燙,所有不安頃刻飛散,情不自禁朝他邁出一步,下一步后背傳來腦門直抽的疼痛,再站不穩(wěn)腳,他軟落下去,身后,是楊昭容怨恨的臉,手中的匕首仍在滴血。
“平安!”
楊昭容望著向自己沖過來的皇帝,笑得甜蜜,那日繁花盛開的花園之中,俊逸的少年帝王出現(xiàn)在她眼中,滿滿地占據(jù)了她的一顆心,從此,再看不見別人。
笑過后,楊昭容的身子被狂怒中的帝王一掌拍到柱子上,吐血昏迷的前一刻,眼中仍然還是那個人的身影,嘴角的微笑,久久不散。
“平安!”皇帝撲上來抱起全身冒冷汗的人,伸手一探,血液頓時染紅手掌,燁華心驚膽顫地對周圍的人大聲吼:“快傳御醫(yī),快傳御醫(yī),快啊!”
衣襟被人拉扯,燁華低頭一看,是一臉蒼白的平安張著嘴,欲對他說什么。
燁華的心撕裂一般緊緊抱住他:“平安,你先不要說話,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朕就讓所有人給你陪葬!”
平安枕在他肩膀上,艱難地?fù)u一跟,吃力地說話,聲音卻需要認(rèn)真去聽,湊近去聽,才能聽清:“皇上……放過楊昭容……”
燁華對他搖頭,眼底掩藏不住對某人敢膽傷害自己心愛之人的殘忍與血腥,他一字一字地道:“朕不會讓她好過,更不會讓她的家族好過……”
“不……皇上……”
“不行,絕對不行!”燁華看他臉色越發(fā)蒼白,心急地又抬頭大罵:“御醫(yī)呢,怎么還不來,快去傳??!”
“皇上……”
“平安,朕求你別說話了,好好地,好好地……”用手去堵不斷噴涌的血,卻被溫?zé)岬难频眯亩妓榱恕?/p>
平安能夠察覺生命的消逝,卻努力睜開越發(fā)沉重的眼簾,眼中的光芒堅定而微弱:“皇上……平安求您……放過她……”
皇帝緊緊咬住牙,用力地道:“不,絕不!”已經(jīng)發(fā)過誓,絕不再讓他陷入危險之中,可卻一再的讓他受困受傷,看他倒在懷里,血液不停的流,滅頂?shù)耐纯嘧屗ダ潇o,熊熊業(yè)火焚燒理智,讓這位帝王瘋狂。
平安如何不知道他心里的傷,可是,他真的不能眼睜睜放楊昭容去死,因?yàn)樗?,是靖平的親生母親!
“皇上……求您了……平安不想讓靖平……恨我……”
燁華傻了一樣看著平安,手抖得厲害,平安望著他,艱難地笑,可彎起的眼角,一滴清澈的淚靜靜的滑落。
燁華顫著手揩起這一滴淚,在他乞求哀傷的注視之下,竟一時無語,胸口的疼痛越發(fā)糾緊。
“皇上……平安求您……”
燁華把人抱緊,不顧眾人的目光把輕盈如落羽的一吻落在平安冒冷汗的額上,用輕得僅有懷中人能夠聽聞的音量道:“好?!?/p>
平安終于沒有擔(dān)憂地合上雙眼。
太醫(yī)終于趕來,皇帝從頭到尾把人緊緊抱在懷中,看著他忍痛洗傷口,看著他上藥包扎,看著他眼中自己焦急心痛的臉。
傷口雖深,好在不致命,血流得有些多,但調(diào)養(yǎng)數(shù)日便能與往常無異。太醫(yī)松了一口氣,終于有空去擦拭額上的顆顆汗珠。
皇帝看著他忍痛喝下苦澀的藥湯之后,疲憊地閉上眼睛,安心地靠在自己懷里,在聽他身體無礙的那一刻,撕裂的心終于漸漸愈合。
輕柔地把人抱在懷里,一步一步,緩步住乾清官走去,就怕驚擾懷中人難得的深眠。
皇太后被送回黔華宮,這一次,再也不需要加派人手監(jiān)視她,因?yàn)橐呀?jīng)沒有這個必要,這個女人手中已經(jīng)再無半點(diǎn)翻江倒海的力量。太皇太后兀自坐在原位,看著人來人去,看著自己向來平靜的宮殿喧喧嚷嚷,看著它又陷入沉寂,直至整個宮殿再無一個人。
到底是她贏了,還是皇帝輸了,她已經(jīng)不想去計較,因?yàn)樗呀?jīng)達(dá)到了自己的目的。
是她讓楊昭容知道宋平安的存在,也是她在暗中等待楊昭容出手,只不過,她以為宋平安會死,死在楊昭容手中。
她一生排兵布陣,操縱局勢,卻突然出現(xiàn)宋平安這個異數(shù),他根本沒有做什么卻贏得一代帝王的無限垂憐,她曾經(jīng)有無數(shù)次機(jī)會殺了宋平安,卻又在等,等待著看這位帝王能為他做到什么地步。
面對自己教養(yǎng)出來的一國之君,她禁不住猜疑,會是愛嗎?一份無法背離的真愛,抑或是一時心血來潮,所以,她需要證實(shí),證實(shí)皇帝的真心。
證實(shí)之后,又開始猶豫,她嘗過真愛的滋味,知道這多美,也知道這多傷人,這是她唯一的孫子,在這冰冷深宮中唯一的慰藉,可她的孫子又是一國之君,君主的真愛,將會在世間掀起多大的風(fēng)浪,將會在朝堂之上引起多少紛爭,面對江山與意中人,迫不得已時他該如何選擇?
誠如李隆基為江山放棄美人,心碎莫過于此最后郁郁而終,又如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千秋霸業(yè)在佳人嫣然一笑間就此斷送,淪為世人笑柄。
江山不只是邵家的江山,更是她的丈夫血拼沙戰(zhàn)生死殺伐爭得來的一席之地,是留給他們邵家后代子孫的榮耀,不論以后將會如何,至少不能斷送在她還活著的時代。
宋平安,到底是殺還是留?
平安死了,燁華就只是一個帝王而不再是一個人。
她是太皇太后,她也只是一個心疼孫兒的祖母,在國家與親情面前,她最后留給上天去決定,既然已經(jīng)應(yīng)允燁華不殺平安,那便借別人的刀殺她想殺的人,從此之后,不論宋平安是生是死,她皆不再管!
看來,上天還是厚愛宋平安多一些,他沒死;他沒死,可太皇太后也終于卸下一顆緊繃的心,終于不用再掙扎著是殺是留。
太皇太后靜靜坐在椅子上,望著屋外日沉月升,望著天空星羅棋布,嘴角噙著淡淡的笑。
她想起了很多事,年輕之時,相愛之時,失去之時,斗爭之時……
經(jīng)歷這么多,她早就累了,堅持活著,為的是讓所愛之人的血脈能得以延續(xù)?,F(xiàn)在,心愿已了,那個孩子已經(jīng)強(qiáng)大到毋須她再操心。
我來了,抱歉,讓你久等了。
太皇太后的身影凝結(jié)在窗戶前,再也沒移動過。
“太皇太后賓天了!”
太監(jiān)驚慌地跪趴在跟前,聲音顫抖地把這個消息稟告給當(dāng)今天子時,燁華頓如五雷轟頂,久久回不過神來。他曾經(jīng)想過,給這位老人蓋一座宮殿,讓她住進(jìn)去安享晚年,即便她做了很多讓他憤恨不已事情,她仍然是他的皇祖母,這份血脈抹煞不去,她的教養(yǎng)之恩更難以磨滅。
可她居然就這么死了,把毒藥放進(jìn)最愛喝的茶葉里泡上飲盡,含笑而逝,坦然無畏,安寧祥和。
她死了,她死了……
然后把她余下的所有權(quán)力留給了唯一的孫子。
燁華呆呆望著面前的東西,半晌之后身形搖晃,后退數(shù)步,一屁股坐倒在冰冷地板上。
不是不愛,是太愛,才會這么狠。
燁華終于明白。
楊昭容沒受罰,只是被關(guān)起來了,即便是皇長子也不能去探望。
平安傷好了,還一直住在乾清宮中,皇帝太忙,太皇太后的身后事,還有國事,更有心事,很少回乾清宮,來時也不過坐一坐,平靜的臉色難掩令人揪心的凝重。
平安倚靠在床上,手中的貔貅玉佩在一年里,因?yàn)闀r常放在手中撫摸思念,更為光滑剔透。他垂眸看著這塊玉佩,腦中不?;叵敫S在太皇太后身邊時的諸事。
太皇太后待他很是嚴(yán)厲,卻從未讓宋平安心生不滿,很多時候,太皇太后告誡的話語讓他覺得更像是長輩的循循善誘。
她說:“平安,你和皇上的那些事,哀家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哀家初時以為皇上只是玩玩,過個幾天,你就像宮中的很多人一樣,就這么銷聲匿跡了?!?/p>
她把從宋平安這拿走的玉佩遞回他面前,又道:“今兒個,哀家才算是徹底明白,你在皇上心中不同于任何人——他為了換你一命,放過了慕容一家?!?/p>
她還說:“一國之君傾心相待的寵愛,一般的人無?;?。帝王愛人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把人推在風(fēng)口浪尖上,讓他承受風(fēng)雨磨辣,在一次又一次波折之中成長到足以與九五之尊并駕齊驅(qū),另一種,把他藏起來,掩人耳目,不論是外人仰或是被愛的那個人皆無法察覺,越是深愛越是疏忽遠(yuǎn)離,把他從欲望漩渦之中用力推開,不讓他遭受一丁半點(diǎn)的苦難。
平安,你認(rèn)為,你是哪一種?
不,你哪一種都不是,燁華疼惜你,從未想過把你推離,更不想讓你承受苦難。他是哀家教養(yǎng)出來的孩子,他在思慮什么哀家焉能不知,在自己的權(quán)力不能隨意掌握遭受掣肘之前,他站在你面前把你牢牢護(hù)在身后,等到大權(quán)在握,他定會把所能給你的一切都給你。
宮爵權(quán)勢,富貴榮華,乃至中宮之位!
平安,你是不是覺得哀家太過憂慮了?不,哀家一直在看著皇帝,看著他對你的感情從無到有,從有到不舍,從不舍再到心疼心傷,再從心疼心傷到寧愿用心頭大患的生死換你一命。
哀家都看在眼里?。?/p>
平安,哀家都已經(jīng)是一只腳邁進(jìn)棺材里的人了,哀家百年之后真正是燁華的天下了,屆時,他苦惱了受傷了任性了做錯事了,誰來陪他開解他?君王的煩惱不是一個人的煩惱,更將會是天下的煩惱,他亂,天下也會亂,哀家如何能放著不管。
平安,那個時候,真正能說得上話的,或許僅你一個人了。平安,看在哀家是個將死之人的分上,你能夠答應(yīng)哀家?guī)准聠幔?/p>
盡量少讓人知道你和皇上的真正關(guān)系;
不要讓皇長子認(rèn)你為父的事情再讓其他人知曉;
不要讓你家中的任何人入朝為官;
若皇上給你封爵加官,不能答應(yīng);
若皇上執(zhí)意給你中宮之位,不能答應(yīng);
最后,記得經(jīng)常告誡皇上,要勤政愛民……”
交代完后,太皇太后閉上眼睛,再不言語。平安抬頭看她,窗外光芒照下,她周身裹上一層金邊,肅穆平靜。
那時的平安腦中一片空白,這時的平安不禁想,太皇太后何以信他會一一照辦?抑或是她在賭?
若是她在賭,那么太皇太后贏了,別說平安從來都不敢想不敢盼這些事情,加上又是太皇太后近乎遺言一般的囑咐,心軟如平安,實(shí)在拒絕不了,也違背不了。
可他又詼怎么辦,他拒絕不了太皇太后,又如何能抗拒一國之君?
平安思前想后,想起一個人,鄭容貞。
在皇宮乃至朝堂之上,目前平安唯一能夠?qū)で髱兔?,日后也與他牽扯甚深的人,也是這位將來位極權(quán)臣的鄭容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