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待云收雨散,許大夫猶有不足地伏在趙殺身上。
外面天色昏沉,漸漸有家丁往來尋人,一行行燈籠照得假山上盡是一晃一晃的火光。
恐怕是礙于風(fēng)化,趙判官僅勸了五六聲,許青涵就通情達(dá)理地披上衣袍,朝趙殺嫣然一笑,恰似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直攪得趙殺色授魂與,才出去把人都支走了。
趙判官等到外頭悄無聲息,也跟著穿衣著履,搖搖晃晃擠出石縫。一番縱欲過后,腰酸腿軟自不必說,剛走出五六步,驟然望見假山頂上落著一只黑羽鷹,指爪如鉤,養(yǎng)得極其悍勇,眼珠子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瞪著自己。
趙判官莫名打了個寒顫,地府養(yǎng)鷹的鬼吏何止千萬,動則生啖血肉,可不知為何,被這只扁毛畜生一望,右眼皮直跳,也不知適才胡鬧的時候,被它看去了幾分。
好在許大夫不多時便繞了回來,兩人牽著手到藥圃觀星賞月,從詩詞書畫談到人間至理,又廝磨了片刻,司徒將軍總算騰出空來,在湖邊擺了酒宴見他們。
趙殺攜如花眷屬,一路龍行虎步,拿了十二分氣勢赴宴。誰知到了小湖邊,那司徒靖明還技高一籌,好生狡猾地?fù)Q了一身飄逸便服,緊緊束起腰身,玄色衣衫被粼粼水光一照,光背影就勝過自己一籌。
趙判官臉色肅穆,握著許大夫的手又緊了幾分,正要趾高氣揚(yáng)地露一露恩愛,把人名正言順地接回趙王府,目光一掃,看到原本忠心耿耿的王府武師圍著司徒靖明跪了一圈,不由喝道:“司徒將軍,你這是何意?”
誰知司徒靖明尚未開口,其中一位壯漢就搶著替他辯白:“趙王爺,良禽擇木而棲,兄弟幾個是自愿投效司徒將軍,你就不要橫加阻攔了!”
另幾名壯士支支吾吾了一陣,亦附和起來:“王爺,你是個好人。這一世主仆緣盡于此,我還好,你也保重。”
趙殺看得瞠目結(jié)舌,被許青涵拉著落座后,過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工夫,仍驚魂不定。
席上已流水一般上了五六碟糕點,司徒靖明仍帶著那副銅面具,提了酒壺,將剔透玉杯一一注滿,淡然道:“趙王爺,青涵,請。”
趙殺受這低沉悅耳的聲音一激,終于回過神來,臉色忽青忽白,咬著牙關(guān)說:“你叫他青涵,他可是本王的……”
可話未說完,司徒靖明便一手摘去半邊面具,一手把酒杯送到唇邊,趙殺眼前一花,還沒看清那人到底長什么模樣,許大夫忽然擋在他面前,為他夾了一筷甜糕,柔聲道:“王爺嘗嘗這個。”
趙判官縱有萬分好奇,顧忌顏面大事,也不好探出頭張望。
等許大夫把菜夾完,司徒將軍已經(jīng)飲盡杯中酒,將面具重新戴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周遭鴉雀無聲,唯有幾名王府護(hù)院望著司徒靖明,老臉通紅,目光迷離。
趙殺在地府中兢兢業(yè)業(yè)二十年,一向以明察秋毫自居,碌碌亡魂從他座下過,三生三世盡可翻閱,難得遇見他不知道的秘辛,不免心頭發(fā)癢,眼珠子跟著司徒將軍打轉(zhuǎn)。
許大夫在一旁看得真切,眸光晦暗,在一旁扯了他幾下,輕聲喚道:“王爺?”
趙殺胡亂應(yīng)過,眼睛仍一瞬不瞬,打定主意要看看情敵的本來面目,好不容易盼到司徒靖明再次斟滿酒水,施施然要摘面具,遠(yuǎn)處突然飛來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大鷹,從半空盤旋而下,一聲長唳,把席上碗碟掀去大半。
趙判官認(rèn)得是方才假山上那只鷹,見司徒靖明毫不動怒,拿小刀一條條切了生肉喂它,想到假山里那番荒唐,頗有些忐忑不安,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笑了兩聲:“坊間有本《司徒靖明傳》,提到司徒將軍通曉鷹語,不知是真是假……”
司徒靖明微微一點頭,便去逗弄肩上雄鷹。
趙殺聽到那只扁毛畜生不住發(fā)出咕咕的叫聲,右眼皮又是一陣狂跳,試探著問:“它如今說的什么?可曾提到本王?”
司徒靖明深深地看了趙殺一眼。
趙殺被看得如坐針氈,只聽黑羽鷹叫了好一陣,翅膀亂扇,那司徒將軍漸漸臉色陰沉,連坐姿也變得大不相同。
趙判官慌得連手邊的茶水都潑出去不少,還在強(qiáng)作鎮(zhèn)定:“到底是何事,如此大驚小怪?”
司徒將軍冷冷一笑,目光如刀鋒掃過。
趙殺情不自禁地把屁股朝后挪了挪,先前的氣勢蕩然無存,還是許青涵從桌下伸出一只手來,摸摸他的手背,偷偷安撫了他一番。
趙殺心有所感,看著許大夫清逸秀雅的面容,勉強(qiáng)振作了幾分,沉聲道:“本王公務(wù)纏身,沒空理會這等莽夫,青涵,我們走?!?/p>
司徒靖明露出一線優(yōu)美的下頷,語氣似譏似嘲:“王爺這般殷勤,想必是府里已經(jīng)擺平了。”
趙判官登時有些心虛氣短,一個勁地握著許大夫,催他起身。
司徒將軍不知著了什么魔障,一句比一句說得陰毒:“府里剛迎進(jìn)一名姓阮的小倌,又跟胞弟大被同眠,真是好胃口,好氣魄。青涵,你那日淋了雨,昏在將軍府前,不正是看清楚了這人?”
趙殺臉色煞白,只覺這人要么裝聾作啞,要么出口傷人,實在是朝廷之恥,又使勁拉了許青涵一把,一門心思想打道回府。
偏偏許青涵還坐著不動,指尖微顫,正要說些什么,就聽司徒靖明斷然道:“你明知他弟弟這幾日病體沉重,挑在今日登門,豈會有真心可言?”
趙判官被他這樣攪合,氣得雙眼發(fā)紅,暴怒道:“虧我……還說了你許多好話!”
許青涵原本還明明滅滅的眸光,徹底沉了下來,站起身來,擋在兩人之間,低低說了一句:“我送趙王爺出去?!?/p>
說著,就牽了趙殺的手,將他一路拽到門外。
唯留那司徒靖明僵在原地,等兩人去得遠(yuǎn)了,才從懷里取出一塊小小木牌,默默摩挲了一番,半晌方道:“那人豈會有真心可言?!?/p>
趙判官站在將軍府前,被街上涼風(fēng)一吹,總算回過神來,先前滿懷豪情壯志,帶了一幫武師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來迎人,如今懷中空空不說,連王府武師都丟了,仿佛憑空發(fā)了一場虛空大夢,聚散離合,不過轉(zhuǎn)瞬,身形不免有些搖晃。
眼看許青涵施施然朝自己行了個禮,就要掩門,到底是不甘心,啞著嗓子喝住了:“青涵,跟我回去吧?!?/p>
許大夫脊背挺得筆直,沖他輕輕淺淺地一笑:“要是回去了,王爺想怎么安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