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的、不允許她有任何分心的緊張工作,以及時不時要躲避的來自空中的尖銳的防空警報,幾乎占去了她醒著時的全部精力。
她到達的時候,這座城市還是陰冷的冬天,籠罩在城市上方的云層,繚繞不散。而現(xiàn)在,天氣已經(jīng)漸漸變暖,陽光終于也能夠穿過云層,照亮這座城池。
小半年的時間,已經(jīng)一晃而過。
然而天氣變暖,陽光明媚,這樣美好的事情,這四年來,對于這座戰(zhàn)時陪都和生活在這里的將近百萬人口而言,卻未必就是好事。
一次次的血戰(zhàn),侵略者的腳步被擋在了太行山和長江嘉陵江的外面,這些年里,始終無法再繼續(xù)前進一步。但是他們的飛機卻可以飛到這座城市的上空,進行轟炸。
沒有了那層濕冷云層和繚繞霧氣的阻擋,也是為了報復最近一年在戰(zhàn)場上遭受到的挫折和失敗,侵略者對這座城市的轟炸,變得越來越瘋狂。
列成梯隊的飛機,隨時就來,從早到晚,無休無止。
孟蘭亭已經(jīng)在防空洞里連續(xù)工作了將近一個月,不分日夜,一步也沒出去。
從她到來的第一天起,除了給學員授課之外,每天,大量繁雜的,可能有用,也可能根本就是無用的收集到的資訊,就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里逐一分析,化繁為簡,剔除迷惑,集中精力研究有價值的東西。
這是技術(shù),更是一種憑著本能而來的直覺。
在美國的四年里,為了將來更好,也更直觀地分析要面對的資訊,她學會了日語。
在她剛來這里不久的時候,在大量的繁雜資訊之前,她就留意到了一組被偶然捕獲的奇怪的,看起來也毫無規(guī)律的卻帶了點傳真加密體制特征的電碼。
直覺讓她盯上了這組偶然獲得的電碼。
轟炸機多起飛于運城或是武漢的日機場。在經(jīng)過耐心的等待,又發(fā)現(xiàn)了幾次之后,這幾個月間,配合她的要求,衛(wèi)戍司令部派人潛到了兩地,用盡方法,終于在上月,于機場附近,捕到了一些珍貴的長波信號,送到了她的面前。
孟蘭亭全神投入,閉關(guān)不出,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研究這批電碼。
五月的這個深夜,重慶衛(wèi)戌總司令拖著疲憊的雙腿回了自己的辦公場所。
前兩天,因為遭到了大規(guī)模的轟炸,一直得到嚴密保護的電廠也守不住,遭了毀損,半個城市電網(wǎng)癱瘓,大火也燒了一天一夜,燒毀附近民房千余間,昨天才剛剛滅掉。
晚上他剛被召去挨了一頓叱罵,被批無能,幸好夫人替他解圍,說他此前也是戰(zhàn)功赫赫,現(xiàn)在情況如此,實屬無奈,這才勉強保住點顏面回來。
正當心情郁悶,秘書走了進來,說小西山剛才來電,讓他過去。
他自然知道小西山的人是干什么的,也知道美國回來的那個年輕女人的身份,聽到是她親自打的電話,不顧深夜,急忙趕了過去。
孟蘭亭將一組剛剛攔截到的,破譯出來的電報,遞到了他的手上。
司令看了一眼,有點不敢相信,遲疑了下,問道“馮太太,你確定?”
孟蘭亭點頭“我以我的專業(yè)肯定地告訴你,你可以據(jù)此安排行動,做出反應(yīng)?!?/p>
司令匆匆離去。
第二天,一則消息,通過無線廣播,短時間內(nèi),傳遍全國。
今早六點,四架起飛自運城的侵略者轟炸機,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覺地飛往重慶,預備實施突然打擊的時候,半路遭到了來自國軍空軍大隊的攔截和包圍,四架飛機全部被打掉。隨了飛機爆炸而灰飛煙滅的飛行員里,有一個日空軍王牌飛行員,此前不但參加過空襲香港的任務(wù),還多次轟炸重慶,并曾擊落我數(shù)架飛機,罪惡累累。
全國為之歡欣鼓舞。
長久以來,飽受轟炸之苦的重慶民眾聞訊,更是深感出了一口惡氣,滿大街地奔相走告,敲鑼打鼓,全城歡騰一片。
這個夜晚,已經(jīng)連續(xù)超負荷工作了數(shù)月的孟蘭亭結(jié)束了又一天的工作。
傍晚時分,馮令儀親自來到這里探望孟蘭亭和工作人員,并轉(zhuǎn)達了自己和丈夫?qū)λ男蕾p和感謝之情。
大家都很激動。
夜深了,別組的同事和她的小組的人員,都已離開,各自回到宿舍休息去了。
她獨自坐在防空洞口的那塊巖石上,面向著遠方,陷入了沉思。
幾天之前,她終于譯出了那一組被她命名為“阿弗羅狄忒”的日方密碼。
這是一組專門用于指示轟炸重慶任務(wù)的近乎完美的密碼。電報每次都以阿弗羅狄忒開頭。
對方的密碼制作者,想必也對自己制造出來的密碼十分得意,這才用這么一個召喚精靈的女神的美麗名字,來命名他們罪惡的行動。
今早轟炸失敗,在可以預想的隨后的連續(xù)失敗之后,當偶然變?yōu)楸厝唬咸m亭知道,對方遲早能覺察出密碼被破。
到時候,自己那個隱藏在黑暗里的看不見的對手,就會開始制造新的密碼。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但是她并不懼。
制造密碼固然比破解容易,但想要造出完美的,盡量避開任何邏輯缺陷的密碼體系,絕對不是一件能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的輕松的事。
只要存在邏輯的漏洞,她就是捕獵的人。
她會一直工作下去,直到那一天,最后的勝利,徹底的到來。
一陣夜風吹來。
她揉了揉因為長久的超負荷工作而變得疲倦不堪的臉。
今早,剛剛遭遇了這樣的失敗,至少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轟炸機應(yīng)該不會再繼續(xù)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上空了。
她起身,走了進去的時候,并不知道,有一輛汽車,正沿著車道,從市區(qū)的方向,開到了山腳之下。
車開得很快,雪白的車燈,照著前頭的路,飛一樣地飆,到了,停住,從車里下了一個人,從衣兜里摸出證件,向駐在入口處的士兵亮了下。
士兵肅然起敬,“啪”地敬了個禮,讓到了一邊。
孟蘭亭回到那間專門供她辦公,也用作休息的防空洞,收拾著東西,準備去休息了。
防空洞里非常寧靜,像個無聲的世界,是個適合思考和獨處的地方。
但相對地面,確實不是個適合居住的地方。尤其是冬天。
她剛來這里的時候,即便邊上燃著火盆,也感到了難熬的陰冷和潮濕。
不過現(xiàn)在,隨著天氣漸漸變暖,這里反倒陰涼而干燥了,她倒有些喜歡上這樣的環(huán)境。
她收拾著東西,視線再次落到桌上的一張報紙上時,停住。
這是一張上周的報紙,但被她留了下來。
報導說,第九戰(zhàn)區(qū)廣西某重要城市,在經(jīng)歷過一年多的淪陷之后,經(jīng)過軍隊的周密布置和將士的浴血奮戰(zhàn),就在上周,終于被勝利奪回,不但全殲了盤踞在那里的數(shù)萬日本精銳部隊,還徹底地斷掉了侵略者企圖籍此打通越南這條海上運輸?shù)穆肪€,是西南戰(zhàn)區(qū)所取得的一個意義非凡的巨大勝利。
其中某集團軍,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中,立下汗馬功勞,榮封鐵軍之號。
這支集團軍的司令,就是少將師長馮恪之。
報紙上,刊載了一張收復城市的當日,他和另外一些將領(lǐng)在城頭的合影。
照片拍得有點模糊。但在一排同樣穿著軍裝的人里,孟蘭亭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一身軍官制服,身姿筆直,神色嚴肅,目光清炯而有力,仿佛透過照片,徑直地望向了對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