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宣華府之役戰(zhàn)亡五十萬人，舉國皆喪。

京都死去的年輕人最多，十成中去了四成。于是每一夜人們都聽得到傷心的號哭聲在某處響起，那是失去親人的人們在為亡故者出殯，他們沒有能力收回親人的尸骨，只能埋葬他們的衣冠，以這樣的方式來發(fā)泄自己的悲傷。

街頭上林立的白色招魂幡讓人驚懼，漫天的紙錢和悲泣聲交織。

這樣的景色夜夜上演，難免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于是有詩人稱這一年為天朝的鬼年。那個鬼字暗合了人們的心境，那種悲戚和惶惶不可終日的驚懼通過這個字躍然欲出，因此得到了百姓們的認同，這個稱呼最后甚至被史官們寫入了書中。

蕭定不知道這些，他全部的精力都在泯江那一戰(zhàn)上面。

此刻他對戰(zhàn)況的重視可以通過兩廂書信往來的頻繁程度看出來。史載，一夕之間，急書數(shù)至。可見如果可能，蕭定更想做的是御駕親征，而非守在后方焦急等待那些繁文縟節(jié)的書信。然而他此刻剛剛得回皇位，其位不穩(wěn)，他不敢動亦不能動。

于是他只能待在這里，等待那個避不開的結局。

戰(zhàn)爭都會有個結局。

或者勝，或者敗。

勝了，深入敵腹已日久的匈奴軍銳氣受挫，很可能便只能掉頭回草原。這樣一來形勢立改。要收復失地之類也不是難事。

敗了，敗了就復雜了，是君臣棄城而逃還是保衛(wèi)京都？

這問題蕭定沒在眾臣面前提過。但他上位之后便復立了敬王為太子，并命令太子駐守原地，不得入京勤王。這個舉措表示了蕭定的決心。

立太子是為了避免萬一城破，自己淪落為籌碼，重蹈了蕭謹?shù)母厕H。

臣子們感覺得到君王心中那破釜沉舟的選擇，都有些不安。

在朝上，開始有以戰(zhàn)場離京城太近為由，請蕭定南巡幸蜀的意見出現(xiàn)。蕭定怒道，戰(zhàn)還沒打，怎么能輕言移駕，浮動人心，暴怒之下，將上奏的官員連貶數(shù)級。眾人見勢不敢再提此言，這才將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了岷江前線上。

然而讓蕭定萬萬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xiàn)了。

承載著君臣全部希望的泯江大戰(zhàn)并未以氣吞山河的雄壯氣勢或者你死我活的悲壯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歷史的長河中，卻是全然相反。在人們還措手不及的時候，它悄無聲息地以一種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沉默地結束了。

十萬大軍中出了叛徒。

言青的部署也未必就不是周詳。那些將軍們的禪精竭慮才想出的方案尚來不及發(fā)揮它應有的作用，便在匈奴軍的繞道偷襲中灰飛煙滅了。

據(jù)說當匈奴人的先鋒揮舞著鮮亮的馬刀，以遮天蓋日之勢出現(xiàn)在泯江南岸的時候，以新兵為主的天朝軍驚得不及反應。

別談結陣，連刀都來不及拔便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

而更多的傷亡來自兩下相觸之后天朝方的潰不成軍。十萬人一旦亂起來，便如同巨大的亂流一般，完全無法控制。

將軍們呼喝的聲音被淹沒在敗兵的慘呼聲和刀槍金戈聲中，試圖逃生的兵士們如同無頭蒼蠅般不明方向的相互踐踏反而阻塞了本來可以逃離的路途。

當天朝眾將重整隊形的意圖失敗后，這場戰(zhàn)斗已經(jīng)成為了一場單方面的殘酷殺戮。

幾天后，泯江的水流幾乎被尸體阻斷了，紅色的血水無處可去，便掉回頭往陸地上蔓延過來，淹沒了附近的稻田。

那一年田地里結出的麥穗尖上都帶著一線奇異的鮮紅，人們猜測那是新兵們不甘心的冤魂在呼喊作祟。于是，那一年泯江兩岸的收成在倉里堆積成山也無人敢買，最終爛成了泥，這是后話。

泯江大戰(zhàn)全軍覆沒和主帥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傳入京城，朝堂上的蕭定跌坐了下去。

那是他最大的賭本。

殿下的眾臣都難掩驚恐。

他們彼此相望，在各自臉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因而紛紛跪倒下來。

請求移駕幸蜀的意見不約而同地在這次的朝議中成為了主流。

蕭定茫然看著比自己更慌張的臣屬們，無力地揮手示意退朝。

在這片難以言敘的焦躁和絕望中，一封快馬傳遞的八百里急報到達。

正是這份急報讓蕭定低落到谷底的心情稍微回升了一些。那上面寫著——樂華府、宣延府的勤王軍應詔出發(fā)。

這兩支軍隊本來是蕭定為了安撫百官，在泯江大戰(zhàn)時調來護衛(wèi)京都的。

沒想到泯江戰(zhàn)火一閃即滅。京都離泯江僅僅五百里之遙，任誰也想得到，匈奴軍不可能花費大力氣打下泯江就此退兵，接下來的目標必然是京城，而這兩支隊伍來得快的話，恰巧能解京城之圍。

蕭定一面慶幸，一面發(fā)下手諭，命其他各地節(jié)度使速來勤王。

然而縱然如此，他依然不能安心，

實際上，天朝高薪奉養(yǎng)的禁軍在這幾次與匈奴大軍的交鋒中早已經(jīng)喪失殆盡了。所謂勤王軍，不過是蕭定在登基后發(fā)令各地節(jié)度使征集的新兵。就作戰(zhàn)能力而言，遠遠比不上之前的黑甲軍。但在吃飯問題上，卻是一點也不遜色。如何發(fā)這些大兵的餉銀成為了朝廷頭痛的問題。蕭定在這種方面一向揮金如土，舍得下本錢，此刻家國有難，更是一擲千金，將蕭謹近幾年來藏入小金庫的近千萬兩紋銀一次性全發(fā)了出去。

也正因此，此次征兵速度驚人。

然而有兵無將才是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朝中的高級將領或戰(zhàn)死沙場，或者下落不明，待眾多勤王軍隊到達之后，誰來統(tǒng)帥誰來帶兵才能退敵，才成為了真正影響大局的關鍵點。

蕭謹?shù)男〗饚熘挥幸粋€，征兵也不可能無限制地征下去，這一千萬兩花掉了，如果還不能退敵，天朝的處境就不僅僅是尷尬了，也可能是覆滅。

蕭定左右權衡，始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而匈奴大軍的鐵蹄卻時刻在逼近。

傍晚，蕭定終于叫來了楊如欽。

楊如欽如今也年近三十了，他此時已經(jīng)比死去時的楊梁更年長。長大后的楊如欽跟楊梁依然有些神似，但眉目上已經(jīng)不那么相像，和楊梁的溫潤不同，楊如欽的目光是銳利的，鋒芒畢露。他不怕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