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立言要做出番事業(yè)給他看的少年,此刻已經(jīng)飽受驚嚇,盡顯軟弱。
在路從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混雜在人群之中,身上雖然已經(jīng)換了華服,卻滿面退縮之色。以前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黃姓太監(jiān),早已經(jīng)在路途中不堪辛勞而卒。在蕭定登位并擺出不顧他死活的態(tài)度之后,被掀下皇位的蕭謹無論是在臣子或者敵人的眼中都早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價值。
而之前的宣華府之?dāng)。娙吮环?,他又難辭其咎,這使得他在自家人之中也孤立無援。旁人之所以不曾當(dāng)面呵斥辱罵,不過是顧忌他曾經(jīng)九五之尊的尊貴,不好當(dāng)面撕破這張臉而已。但處境本身的艱難和大多數(shù)人形成共識般的冷漠,甚至冷嘲熱諷已經(jīng)使這位年近弱冠的少年痛苦不堪。而之后突然其來的遣返,更加重了他的驚恐。
直到路從云說出此刻駐軍主帥是陳則銘時,蕭謹才如夢初醒般沖了出去。
到了牙帳,當(dāng)他看到營帳里的陳則銘臉上充滿了難以掩飾的驚喜,朝他快步迎上來的時候,蕭謹?shù)男牟诺谝淮畏潘上聛怼?/p>
只有他,所有的人中間只有他沒有變。
其他那些人,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為什么?為什么自己當(dāng)初會鬼迷心竅,為什么會信杜進淡那個老匹夫的話懷疑這個人?如果當(dāng)初沒有做過這個錯誤的選擇該多好,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該多好。
蕭謹擁住對方寬厚的胸膛痛哭流涕,似乎是落水者死死揪住岸邊最后一束稻草。他不斷呼喚著魏王兩個字。
那是個能解開夢魘的咒語,而他在這場噩夢中已經(jīng)沉溺得太久。
陳則銘任他抱著自己,就這么默默站立了片刻,才反手輕輕扯開他的雙臂,遲疑了一會,終于開口道:“……殿下,臣早已經(jīng)不是魏王了……”
……殿下?
蕭謹心中咯噔一跳。他直到此刻才想起了某些事情,他左右看了看,身體突然間冷了下來,在被俘的時候,他無數(shù)次的期望能再度見到這個人,然而真見到的時候,卻發(fā)覺見了也不過如此。
他站直了身體,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他真的又做皇帝了?!”
陳則銘斟酌片刻,微微點頭。
蕭謹悄悄后退了一步,慢慢道:“那么……陳將軍是打算押我上京送死?”
陳則銘吃驚看他,遲疑著,片刻間沒有作答。
蕭謹目中閃動著絕望,這一路上,他因為懼怕眾人的冷漠,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追問什么的,然而此刻他心中涌起了莫大的勇氣因而敢于質(zhì)疑:“……那當(dāng)初,陳將軍為什么要擁立我呢?!”
陳則銘分明被他的話刺痛了,面色大變,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蕭謹。
蕭謹靈巧地避開了,他幾乎喊叫起來,話語中滿是悲愴憤恨:“所以!如今,造反的還領(lǐng)兵做著將軍,傀儡卻要先死了嗎?!”
陳則銘身體猛地一震,聲音也有些嘶啞了,語調(diào)間似乎在懇求他,“殿下?。 ?/p>
然而他進一步,蕭謹便退后一步,不肯再讓他靠近。
第二日,陳則銘領(lǐng)著幾名親信出營查看地形。
這時候的邊境平靜無波,各方都等待著這次和談的結(jié)果落定,應(yīng)該說,這種消耗戰(zhàn)已經(jīng)沒有人想繼續(xù)打下去,這樣的行為不過是有備無患。
陳則銘帶上了蕭謹和韋寒絕,說是讓兩個少年順道打打獵。
走出軍營四十里,到了一條淺河邊,陳則銘喚來侍衛(wèi),騰出一匹空馬,又取出一個包裹,對蕭謹?shù)溃骸俺贾荒芩偷竭@里了。”
蕭謹?shù)闪岁悇t銘半晌,終于明白他是要放自己逃走,呆滯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手中緊緊拽著陳則銘的韁繩,不肯放開。
陳則銘下馬道:“此后的路,殿下孤身一個人,千萬要小心?!?/p>
蕭謹擡眼望他,深悔昨日自己說話太絕?!拔和酰和?!”他喃喃道,“……我走了……你怎么對皇兄交待呢?”
陳則銘笑一笑,“想掩飾總有辦法?!?/p>
蕭謹還是不肯離去,躊躇難安,“可,可……我該去哪里?”
陳則銘嘆息一聲,很多時候天下之大讓他也覺得茫然,何況是蕭謹。他伸臂將蕭謹抱在懷中,緊了緊,低聲道:“走得越遠越好,別讓人找到你。”
蕭謹淚眼朦朧地看他,不知所措。
旁邊的韋寒絕微微搖頭,他被陳則銘叫出來本來已經(jīng)覺得事情蹊蹺,看著一幕才知道陳則銘拿自己當(dāng)幌子,果然打的是這個主意。
陳則銘看著蕭謹騎馬沿著河道一直往下流而去,單薄孤獨的背影在陽光下拖出一道窄長的陰影。
他不知道蕭謹能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這樣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能不能在民間生活,更不知道這舉動是對是錯。他曾為蕭謹安排過一次人生,可結(jié)局慘淡。若是時光倒流,一切能翻倒重來,他不會讓這少年再踏入這攤渾水,然而現(xiàn)實已經(jīng)走到今天這樣的境地,他怎么能讓蕭謹來承擔(dān)最殘酷的后果,自己卻隔岸觀火獨善其身。
秋天的陽光還是很刺眼,他突然覺得眼前模糊起來,山水樹木被潑成一片,并且漸漸灰暗下去。他重重地搖了搖頭,再睜開眼,那些景色還是攪在一起,或明或暗地撕扯不清,又過了片刻,它們才從那種魔幻般的扭曲中漸漸恢復(fù)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