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釀素鵝
——封禪。
封禪類祭于上帝,禋祭于六宗;望祭于山川,遍祭于群神。昉于秦始,侈于漢武, 而亂世不能成儀, 因此太宗數(shù)次欲封禪而不得,當今做到了。
同時做到的是攜皇后一起封禪, 昭告天地,臨朝同治, 堪稱曠古絕今。
謝云沒回清寧宮宴,而是直接打道回府了。單超和他一樣全身濕透,都坐在熏了暖爐的馬車上, 一路默然無話, 只聽車輪駛過中正大街傳來粼粼的聲響。
經(jīng)過慈恩寺門前時,單超突然伸手挑起車簾。高大的寺門在夜氣中巍峨沉寂,門口玉階一徑往上, 消失在了寺門中更深不可測的黑暗里。
“想回去敲木魚就直說,”謝云突然懶洋洋道。
單超卻凝視著寺門隨著馬車的前行漸漸遠去,倏而泛出一絲微帶嘲諷的笑容:“不,我只是在想……那天師父深夜回府,途徑慈恩寺,卻為何突然掀起車簾,向外看了那么一眼?”
謝云終于微微睜開了他剛才一直閉著的雙眼。車里暖爐熏得旺,他濕漉漉的眼睫早已干了,掀起一道慵懶松散、漫不經(jīng)心的弧度,不答反問道:“——你現(xiàn)在想回去慈恩寺嗎?”
回去?
單超其實并不覺得寺廟兩年清修生涯有何不好。男人只要心沉,在哪里都能過,晨鐘暮鼓粗茶淡飯也沒什么就不能忍受的。
但——單超凝神片刻,還是搖了搖頭,說:“暫時不?!?/p>
謝云嘲道:“所以你剛才掀簾往外看的原因就和我那天是一樣的……閑極無聊,看看而已。”
單超額角一抽,謝云又把眼睛閉上了。
馬車駛回謝府,家奴早已亮起燈火在中庭恭候,為首赫然便是那名穿緋紅輕紗的管事侍女。謝云裹著狐裘從馬車下來,她立刻快步上前,肅容大禮拜下,高高舉起手上一張斗大的描金漆盤:“統(tǒng)領,方才清寧宮皇后遣人賜下一物,奴婢未敢觸碰,請統(tǒng)領查看!”
單超走到謝云身后,倏而收住了腳步。
那金盤中赫然是兩件嶄新的禁衛(wèi)錦袍,一件白底深紅飛魚紋,配有腰帶皮靴,不用多說是禁軍統(tǒng)領制式,衣袍上還壓著一斛光輝燦爛的明珠;另一件也是錦袍,卻沒有那么多繁復織工,顏色也正好相反。
謝云將右邊那件刷然展開,往單超身上一比,肩寬腿長恰好。
“——給你的。”
謝云隨手將錦袍往單超懷里一扔,轉(zhuǎn)身走了。
禁軍統(tǒng)領夜巡落水,原是雞毛蒜皮的一件小事,尤其在第二日圣上便昭告天下東巡泰山的情況下,更是細節(jié)中的細節(jié)了。
但就這么小的一件事,卻在宮中乃至朝野都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坊間更是說什么的都有——武后陰狠殘暴,謝統(tǒng)領助紂為虐,被冤死在宮中的廢后蕭妃拉進水里險做了替死鬼;武后倒行逆施,謝統(tǒng)領為虎作倀,被冤死在詔獄中的清官正吏半夜索魂,險進了閻王府……
“換湯不換藥?!敝x云將手中書卷翻過一頁:“武氏封后時如此,立太子時如此,封禪泰山又是如此。世上怨恨皆有來由,流言而已,不用介意?!?/p>
謝云從那天晚上落水起就沒再去過宮里,然而上門探病的卻一波接著一波,長安城里近半數(shù)的官兒都來報了個道——即便沒來的,禮也到了。
剩下那一半人沒到禮沒到的,他們散播出來的流言也到謝云耳邊打了個轉(zhuǎn),被他輕輕用筆在名字邊畫了個圈。
單超站在他身邊,只見長安官吏籍冊上一個又一個墨筆圈出來的人名,謝云指著最上頭前幾個悠然道:“東臺舍人張文瓘,曾奉詔校勘四部群書,圣上有意授他知左史事;西臺侍郎戴至德,太宗戴宰相侄,現(xiàn)任檢校太子左中護,將來也必定能入閣拜相……”
單超疑道:“你為什么把他們?nèi)Τ鰜恚俊?/p>
謝云肅然道:“曾經(jīng)黑過我。”
單超:“……”
“去歲末宮中擺宴,群臣飲酒談笑,圣上突然問我:‘為何濮陽人稱帝丘?’,當時我正巧一口酒嗆在喉嚨里,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戴侍郎說:‘因古時顓頊所居,故稱帝丘;謝統(tǒng)領雖于技擊之道已臻化境,然胸無所學,實令吾心羞之。’——意思是我胸無點墨,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
謝云放下毛筆,向茶碗揚了揚下巴。
單超其實是有點抗拒的,但從他那個角度,謝云微微挑起的眼梢正好在鬢邊形成一個很……單超這樣閱歷尚淺的年輕男子心里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的弧度,他盯著看了一會,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順從地倒了碗熱茶,遞到謝云冰涼的手心里。
謝云一哂:“早這么知情識趣不就好了。”
“……”單超淡淡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應該的?!?/p>
謝云嗤笑:“誰是你師父?”
單超吸了口氣,指著官吏籍冊問:“——這幾個人是東宮黨?”
“那自然是的?!?/p>
“既然皇后連太子都敢殺,為何不干脆殺了他們?”
“那自然不能?!?/p>
單超微微瞇起眼睛。
謝云喝了口熱茶,合上官吏籍冊:“皇后有三……四子,太子沒了,換一個照樣可以。而這些滿口禮儀道德的老頭雖然處處為難你、刻薄你、恨不能抄起笏板打死你,但你卻不能動他們,因為還要靠他們治國?!?/p>
“他們與當年的關隴門閥不同,并沒有威脅到皇權(quán)最根本的基石,平時所做的一切歸根結(jié)底還是為了江山社稷——殺人是很簡單的,但殺完之后呢?一地小人歌功頌德,甚至還不如滿朝能臣針鋒相對;居高位者需包容異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p>
單超突然發(fā)現(xiàn)謝云似乎很愛給他上課,洋洋灑灑一長篇,粗聽只覺滿口官僚仕途,但有時竟然也鞭辟入里。
相對的是謝云從不教武,甚至他自己也不練武。從鍛劍莊回來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出過劍,且似乎極其畏寒,深秋時節(jié)已裹上了翻毛的披風。
單超若有所思地盯著他,謝云柔軟的指尖從泛黃的羊皮官吏籍冊上隨意一拂,問:“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宰相肚里能撐船,為社稷計,有些人雖煩,但不能殺?!?/p>
“是的,”謝云形狀優(yōu)美的唇角挑了起來:“但我教你的可不是為相之道?!?/p>
——居高位者,又非為相,那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