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地咬了一下——正在失去中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了……

“這……”西奧多突然想起了一個可能，一個絕對荒謬但是排除了不可能選項之后剩下的惟一可能的、匪夷所思至令人心生寒意的可能。

費迪南德認真地看著兒子的神態(tài)表情，每一分毫的細微變化都沒有放過，然后從他手中拿過那瓶沒有任何標簽的藥劑，仰頭而飲。

因為太過震驚，西奧多對于父親從自己手中拿走藥劑瓶一點反應(yīng)都沒能做出。直到他看見父親將要飲入這可能不是救命而是要命藥物的時候，才如夢初醒般地搶上前去，將不大的藥瓶打翻出去。

而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之后，他覺得舌尖的麻意已經(jīng)蔓延至咽喉，并且輻射到了雙臂和雙腿。

試探性地動了下舌頭，發(fā)現(xiàn)還能勉強發(fā)音之后，西奧多有些口齒不清地問：“……父親，為什么？”

“為什么”……這三個字常常被問出口去，卻不常常能得到答案。

費迪南德伸手將兒子攬入懷中，一如在照顧幼年生病中的他那樣，用自己老邁無力的指尖慢慢攏齊兒子散在鬢旁的碎發(fā)。

并且回答了他這句“為什么”。

“我還能活著的時間不多了。”費迪南德將右手手腕上的注射泵遞到西奧多面前讓他詳看——這是一劑所謂的潛能激發(fā)藥劑，“你從小的想法就愛劍走偏鋒，為人又不愿安分。我若能活著，還能對你鉗制一二。若我死去，怕是沒人能再勸阻你一分……”

西奧多伏在父親懷里，他現(xiàn)在渾身又麻又冷，覺得只有父親的懷抱才能帶來一點兒溫暖，但這少許的暖意卻又如此的刺骨。

——不，怎么會感到刺骨呢？明明是什么感覺都快沒有了……

費迪南德用力地拔下腕部的注射泵，然后盡力調(diào)整自己的姿勢，讓懷里的兒子能趴伏得更舒服一點兒。

“恨我吧，孩子……”老人喃喃地說道，“我不敢也舍不得將你留在沒有我的世界里……”

他擡起頭來，失去藥物的刺激，幾近衰竭的身體各項官能也都開始不滿地罷工起來：“不管哪里做你的游戲場都太小了，西奧……”

次子自出生起的那些記憶深刻的畫面一一在老人腦海中浮現(xiàn)，久受病痛折磨的他將目光投到頭頂上的天花板，繼而穿透過去，仿佛能由此看到遙遠的天際一般。

“……魯?shù)婪虿皇亲龅弁醯牧献?。‘百桿尺頭更進一步’的誘惑，連我也是無法抵御的?！崩蠆W法里斯的聲音越來越低了，“可惜，我剩下的時間太少了，你又把控不了該去的方向，所以還是……”

他停住了后半句話沒有說，而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西奧多覺得身上的涼意越來越重，仿佛血管都被凝結(jié)上了冰霜。他知道，這其實是代表著心臟正在逐漸地麻木和失去功能。

重重地長出一口氣，他把自己的臉埋進父親懷里，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被拋在身后已久的童年。

——睡一覺吧……睡一覺后病就好了。

——好輕……好……

——好暖……

當(dāng)祖父和叔父一同去世的消息傳到魯?shù)婪蚨袝r，他正在為了第二日接見仙后座星系的新議會殘留政權(quán)，并與之談判做著準備。

他茫然地站起身來，一時間頭腦中竟是一片空白。

即便還留有什么念頭，也是諸如“這不是真的”、“不可能”等這一類的資訊。

錫德里克喊了他兩聲，都沒能得到他的回應(yīng)。

“遲些時間再商議吧，”夏佐果斷地地說，“或者……等明天再隨機應(yīng)變。”

他一把抓住了魯?shù)婪虻氖直邸@還是他第一次在男人臉上看到“無措”這兩個字。

“我們先回去，”夏佐伸手握住了男人的手指，用力地扣進他的指間，“我們先回去看看?！彼貜?fù)道。

魯?shù)婪螯c了點頭，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后，才邁出步子。

在費迪南德?奧法里斯的生命體征剛一失去的時候，負責(zé)他的病情醫(yī)治的醫(yī)生就在監(jiān)控儀器上聽到了刺耳的警告聲。

他急急忙忙地帶著醫(yī)療設(shè)備前往搶救，但沒想到：在場的人多了一個，需要搶救的人卻少了一個直降到零。

這樣的大事沒把他嚇得當(dāng)場跌坐在地，就說明他心理素質(zhì)還是不錯的。

彌賽亞、卡特等醫(yī)護方面的負責(zé)人都趕到了現(xiàn)場，并且結(jié)合實時影音資料，還原了當(dāng)時事件的大概。

但知曉事情的真相，對于平復(fù)親人死亡帶來的悲慟無濟于事。

甚至有可能會更糟。

魯?shù)婪蚨疾恢雷约菏窃鯓幼叩酱睬?，以及看著自己至親的兩個人失去生機地躺在那里時，自己心中會是一個什么感受。

他只覺得很空：這種空是暫時的，一旦突發(fā)噩耗帶來的空白感和虛無感褪去之后，那種錐心裂肺的痛，才是所要面臨的最大困難。

他聽不見身邊的人在說話，也不愿細想和重構(gòu)剛剛醫(yī)生們得出的死亡過程的具體結(jié)論……他只是想這樣站在那里，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將軍！”夏佐又用力地扯了一下男人的衣袖，然后因為手勁沒把握好而扯懷了他的袖扣。

但這次力道甚大的拉扯，卻終于將魯?shù)婪驈倪@種無法言明的個人情緒中釋放出來了。

魯?shù)婪驈姳浦约恨D(zhuǎn)過目光，接著就看到了枕邊上的一本書。

這本書被放置得太刻意的，就好像等著誰去拿、去翻、去看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本來思緒就很紛亂，魯?shù)婪蛳乱庾R地就拿起了這本書。剛一翻開就從里面掉落下一張紙箋來。

上面是費迪南德如刀削斧刻般的筆跡：

“跟從你的內(nèi)心，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