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斟酌了一下言辭,說:“這個時代和我生長的時代不同,有些人必殺不可,不是能按我的價值觀判斷是否無辜的?!眲e像摘星樓一樣殺人取樂就行。說完又覺得自己好自作多情——樓觀雪會是為了別人委屈自己的人嗎?!仙女只是本來就不喜歡殺人厭惡血,他可真把自己當回事。從小到大第一次體會到這種詭異羞恥的夏青,扯了下嘴角,還是硬著頭皮說完:“哦,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也不用客氣。我好歹是個鬼,世外之物,總是有便利的?!?/p>
樓觀雪先對前面的話笑了下,不置可否。
而后回答他后面的話:“你都離不開我,我能什么地方用到你?!?/p>
夏青:“……”對哦要他幫忙偷個東西,樓觀雪還得在現(xiàn)場。
夏青泄氣,沒等他找到反駁的話。路過宮墻一個偏僻的角落,夏青突然聽到了對話聲。
夾雜在細碎的蟲鳴里,是少年煩躁的聲音。
“傅長生,我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想出宮!”
溫皎?
夏青愣住。
樓觀雪從來就沒有需要避嫌的自覺,步伐向前。
夏青拽了下他的袖子趕緊把他扯回來。
樓觀雪低頭看了自己的衣袖,微笑,放低聲音問:“你就那么喜歡看熱鬧?”
才不是。夏青含糊應道:“……是的吧。”
又是多管閑事,又是愛看熱鬧,他可真是拿了個熱心市民小夏的好身份!
身后是一堵高墻。
花草葳蕤,墻角的榕樹枝繁葉茂。
“哦?!睒怯^雪抬眸看了下:“竟然要看熱鬧,那就看的更清楚點?!?/p>
說罷,他身形輕輕一晃,衣袍流風回雪,人就已經(jīng)坐到了高墻上。
夏青:“!”靠!你是鬼還是我是鬼?
樓觀雪居然還會輕功?
他抱著自己的燈,也趕緊飄了上去,就坐到樓觀雪旁邊。
一株說不出名字的藤蔓爬著墻蜿蜒而上,綠色的葉子層層疊疊。
夏青:“我是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和你坐墻上看別人的戲?!?/p>
樓觀雪輕笑:“我就從來沒想到,我會看別人的戲。”
夏青閉嘴了。
墻的另一邊,果然是溫皎。
他還穿著小太監(jiān)的衣服,綠色的,整個人脆嫩如筍。
在他對面的是一個站得筆直的青年,氣質(zhì)如松如鐵,沉默內(nèi)斂。
溫皎煩不勝煩說:“出宮干什么?繼續(xù)跟你流落街頭受苦受累?我受夠了那種日子。我也不想過那種日子?!?/p>
傅長生沒說話,他穿著件楚國皇宮的低等侍衛(wèi)衣服,只是將手里賣命得來的金珠交到溫皎手里,啞聲說:“好,不出就不出去吧。”
溫皎得了金珠一噎,不過想了想自己這些天的遭遇,委屈很快把歉意沖沒,眼眶通紅:“我就是受不了苦,我就是不想給人當牛做馬啊。我能怎么辦,我在梁國當了那么久的小皇子,所有人把我養(yǎng)成這樣,我能怎么辦?!?/p>
傅長生抬起頭來,曾經(jīng)梁國征戰(zhàn)沙場功勛顯赫的青年將軍,現(xiàn)在淪落塵埃。容顏剛毅英俊,眼眸溫和,他看著少年眼中的淚,輕聲說:“殿下若是不想出宮,也沒事的?!?/p>
溫皎將金珠收好,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紅著鼻子問他:“那你要出宮嗎?你要拋下我嗎?傅長生,我現(xiàn)在身邊只有你了?!彼p聲喃喃,最為天真卻也是最為自私,眼淚奪眶而出:“現(xiàn)在這個世上對我好的只有你了,你別走好不好?!?/p>
傅長生沉默不言。
他是戰(zhàn)神,他尚年少,他大可遠離楚國皇宮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再去東山再起,再去一展抱負??墒窃鹿庀律倌甑难蹨I成了枷鎖,絆住了他的步伐。
傅長生想了想,跟他解釋:“殿下,我先出宮,以后來接你?!彼兄Z:“也不會讓你受苦的?!?/p>
可是少年眼淚更為洶涌。
“不!”溫皎害怕地伸出手抓住了他,指尖蔥白顫抖,他啞聲哀求:“不要走,長生哥哥。你不在楚國皇宮我會死的。”
他喊他長生哥哥。
溫皎眼里全是祈求:“不要走?!?/p>
傅長生安靜看著他。
這是他的殿下。從小嬌生慣養(yǎng),怕苦怕累,虛榮懦弱,天真又自私。怨他人的縱容讓他受不了苦,怨上天的不公讓他流落這個地步。
溫皎幾乎被他的眼神刺傷,更加委屈了,但他知道怎么對付傅長生。
就同以前每一次一樣,他顫抖著唇,帶著哭腔說:“長生哥哥,不要走,我現(xiàn)在只有你了。你答應過我娘要好好照顧我的,你不能丟下我不管,長生哥哥。”
傅長生的性格溫厚如石,眼眸漆黑,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卻選擇伸手擦過他臉上的淚,啞聲說:“好的,殿下,我不走?!?/p>
他不想說自己在皇宮躲躲藏藏隱姓埋名的日子有多艱難。一被發(fā)現(xiàn)就是死,如刀懸在腦袋上,片刻不得緩解。
反正他說出來,殿下也只會裝癡作傻,用撒嬌掩過。
溫皎喜極而泣,幾分沾沾自喜藏在眼睛深處。
他握住傅長生的手說:“長生哥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引起了陛下的注意力,白荷姑姑也說會幫我。等我成了他的寵妃,我就讓他重用你,讓你重回戰(zhàn)場?!?/p>
傅長生苦笑。
楚國那位陰桀暴虐的少年皇帝怎么會重用自己,又怎么會寵幸一個梁國皇子呢。
他沉聲認真說:“殿下,楚國皇帝并不是善人,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p>
溫皎最討厭聽到這句話了。
他已經(jīng)刻意去遺忘書房里的遭遇。
“不會的,我冒犯了他兩次他都沒殺我。白荷姑姑說,我對他說是特別的?!?/p>
他一直對自己很有信心。
“而且……”溫皎咬唇,猶豫再三后,終于抬起眼說出來:“我好像和我娘一樣,是純鮫。而純鮫一族天生擁有著魅惑人心的力量?!?/p>
他說這句話時,眼里掠過興奮的光芒。
傅長生一直安靜看著他,英俊沉默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溫皎眉心的紅痣帶著嫵媚的光,他的容顏天真又嬌氣:“長生哥哥,你會幫我的對嗎?!?/p>
傅長生沙啞出聲:“你想勾引樓觀雪?”
溫皎似乎也不覺得這是件很屈辱的事,說:“嗯。”
傅長生沉默很久,說:“殿下,您的父皇母后,還有梁國……”
“夠了!我知道!”
溫皎驟然紅了眼眶。
他知道傅長生要說什么。御書房內(nèi),那位陛下笑吟吟說了同樣的話,最后輕描淡寫落下兩個字,如巴掌將他本來就沒剩多少的自尊粉碎地底。
“可是我能怎么辦?!睖仞ㄓ眉毎椎氖直鄄裂劢?,哭得纖細的身軀都在發(fā)抖:“你們都沒經(jīng)歷過我經(jīng)歷過的,有什么資格評價我。我就是不想過苦日子,我就是想往上爬,我就是想好好活下去,我有錯嗎?”
“我也想幫父皇母后報仇,可是梁國已經(jīng)亡了?。∧阋夷檬裁慈蟪??!?/p>
他委屈得不行,一直擦眼淚:“我娘死前跟我說,恩仇不過宿命,她只要我快快樂樂活下去,我就想快快樂樂活下去。不想背負國破家亡的仇恨,傅長生,你別逼我?!?/p>
傅長生知道他的性子,卻第一次那么清楚地了解到他的自私。
國破家亡的仇恨,從來不需要被逼著背負。它是但凡有一絲對生恩的感激,但凡有一絲對故國的留戀,都會存在人血液里的。
不過早就該想到的,不是嗎。
溫皎哽咽著說:“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p>
他抽抽搭搭:“我就是個很自私的人,但是長生哥哥,你不要討厭我好嗎。我只有你了?!?/p>
傅長生這一晚上聽這句話已經(jīng)麻木了,他閉了下眼,而后睜開說:“好的,殿下?!?/p>
溫皎這才破涕為笑。
他拿著金珠開心地轉(zhuǎn)身離開。
坐在墻上看完全部的夏青,都來不及震驚,眼神先落在傅長生臉上。
這是張戰(zhàn)場廝殺出來的堅韌英俊的臉,穿著灰撲撲的侍衛(wèi)衣服,像雄鷹被絆住了腳,而圈套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清醒跳進去的。
樓觀雪聽完兩人的所有對話,神色依舊冷淡,對于頻繁從別人的對話里聽到自己的名字早就習以為常。
他只是問夏青:“現(xiàn)在可以走了嗎?”
夏青:“……走吧。”
夏青飄下墻時,又看了傅長生一眼。
墻上藤蔓的葉子簌簌響。
傅長生呆在原地,跟一塊雕塑一樣。
沒走兩步,夏青又回頭看了一眼。
樓觀雪眼風冷漠掃過來,道:“要不要我把他綁到你面前讓你看個清楚?”
夏青瞬間嚇清醒:“算了吧。”他趕緊轉(zhuǎn)移話題,郁悶地說:“你說這兩人到底圖什么啊?!?/p>
樓觀雪淡淡道:“溫皎圖的是榮華富貴,至于傅長生,腦子進水了吧?!?/p>
夏青:“……”
樓觀雪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哦,按照那團火預言的未來,我也該腦子進水的。”
夏青更無語了,去撥弄自己的靈薇花燈。
不了解樓觀雪的時候,聽那個故事就覺得放飛狗血,全員惡人。
一個作天作地的嬌氣傻白甜,身世悲慘楚楚可憐,被忠厚老實的故國將軍死心塌地愛著還一心想往上爬。等千方百計終于上了楚國新帝的床,卻被虐身虐心,金屋藏嬌。后面招惹上大祭司死遁,又被當替身虐戀情深。
元素齊全,真的厲害。
當時他聽那個故事,對樓觀雪人設的理解就是,注定要追妻火葬場后期被打臉當舔狗的紙片人暴君。
現(xiàn)在相處了那么久,又曾經(jīng)入過他的障,知道樓觀雪性子的冰山一角。
夏青覺得,當初樓觀雪說出的那句“繼續(xù)啊,讓他說,我也想聽我的結(jié)局”,可能是真的挺諷刺的。
不發(fā)瘋的時候,樓觀雪比他還理智冷靜。
也不知道樓觀雪在聽這個把自己描述的像個傻逼的劇情時什么感想。
樓觀雪漫不經(jīng)心問:“你對傅長生很感興趣?”
夏青捏著一小片花瓣,搖頭又點頭,想了想又搖頭:“也不是感興趣吧,我就是覺得……很奇怪?!?/p>
很奇怪。
看到傅長生,會有一種下意識地覺得……他們應該認識的感覺,熟稔若親朋好友。所以看他在溫皎面前那么卑微,被逼著放下自尊放下傲骨,夏青挺不是滋味的。
樓觀雪淡淡嗯了聲。
夏青呼口氣,又說:“也不是太奇怪。不過他是梁國的將軍啊,你發(fā)現(xiàn)了,要動他嗎?!?/p>
樓觀雪:“你想我動他?”
夏青一臉莫名其妙:“問我干嗎?”他只是對傅長生覺得有點奇怪而已,都說了不會瞎摻和樓觀雪的事。
樓觀雪收回視線:“那就不動?!?/p>
夏青:“?”那么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