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機留給易轍,是怕他太想他,一個人太難挨。
況且……
許唐成閃了閃眼睛,又不放心地抬頭叮囑:“你想我的時候,記得看。”
關(guān)于去機場的方式,他們兩個前一晚談起來,默契得很。他們沒有打車,而是早早出發(fā),到五道口乘了地鐵。許唐成也并沒有以這種方式去過機場,他提前查了線路,在人工售票視窗買了兩張到三元橋的票。
易轍站在一旁,看到許唐成的手指避開了錢包里的一張十元,拿了五十元的紙幣。
找回零錢,許唐成沒像以前那樣順手放進錢包,而是連同刻意留下的十元錢一起,攥在手里。
“待會……”走出隊伍后,他抬頭,問,“待會你怎么回去?”
即便許唐成在問出口時有短暫的停頓,易轍還是覺得這問題過于突然。他使勁抿了抿唇,說:“地鐵?!?/p>
許唐成聽了,點了點頭,然后垂首去整理手里的零錢。易轍在一旁等著他,卻沒想到,許唐成忽然朝他伸出手,似要將手里的東西塞到他的口袋里。
這個動作一下子將回程的問題正式帶入了現(xiàn)實,易轍一剎那心里發(fā)疼,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許唐成的手腕,阻止他。
許唐成同樣沉默地回視他的眼睛,僵了幾秒鐘,才在人來人往中解釋:“回去的時候用,你沒帶錢包。”
地鐵站人太多了,易轍只覺得眼前不斷地有人晃過,可是他睜著眼,卻連一個人的相貌都看不清。
他還是沒放開手,許唐成上前一步,兩個人的衣服幾乎貼到了一起。
“我怕我待會忘了給你?!?許唐成將手覆上易轍的,握緊了,又輕輕拍了拍。
將錢給易轍放好,又在他的兜里摸了摸,確定他帶了家里的鑰匙,許唐成才抽出手,牽起他繼續(xù)往前。
時間臨近早高峰,車廂里雖還沒擠到站不住腳的程度,卻也是沒有一個空位。好在他們只需在十三號線上坐幾站,許唐成拉著易轍往里走了走,到空調(diào)間旁站定。
十三號線有些老舊,卻是北京一條少有的地上地鐵。易轍腦中空空,看著外面閃過的街景發(fā)呆,許唐成用一只手扯著他羽絨服的拉鏈,一上一下地玩著。
“哎,”見易轍扭著個脖子,不知在看哪里,許唐成忍不住想跟他說說話,“你都不看看我嗎?”
易轍怔了怔,眼睫掃打兩下,轉(zhuǎn)過了頭。
“怕看多了,待會兒就不放你走了?!?/p>
一句話,弄得許唐成沒了動作。
有人下車,空出了座位,易轍輕輕拽了拽許唐成:“有座,你去坐?!?/p>
“不用,不坐了。”許唐成很快反手拉住他,讓他回到自己身邊,“站這兒挺好的?!?/p>
許唐成沒想到知春路的換乘這么遠,他們順著通道一直走,又七拐把拐,上下了或長或短的五六層樓梯,每次許唐成以為快要到了,樓梯下都還是長長路。更可怕的是,整個過程都沒有電梯,某一層很高的樓梯下,許唐成看見一對小情侶,女生扶了四個大箱子在樓梯上等著,男生正一趟趟搬著。轉(zhuǎn)頭看看他們,易轍拎著他的小箱子,連能拉著走的地方都沒放下來。
等終于到了最后一層樓梯,下到一半多,看到地鐵的影子,許唐成才轉(zhuǎn)頭跟說句閑的:“這換乘跟西直門換十三號線有一拼了?!?/p>
易轍略微牽動了唇角,轉(zhuǎn)頭看他:“挺好的。”
挺好什么呢?
許唐成愣了愣,明白了。
換乘的路長,他們能走好久,確實挺好的。
可他又想,那一會兒怎么辦?;貋淼臅r候換了方向,應(yīng)該……不需要再走這么長的換乘路了吧。
下了樓梯,這一班地鐵剛好在“嘀嘀”的聲響中關(guān)上門,一個穿了紅色上衣、背著雙肩包的男生正在不住地對著地鐵里面揮手。他們站過來,紅衣服的男生轉(zhuǎn)身離開,許唐成和他擦肩而過,回頭,看了看他的背影。
他們兩個站的位置靠近車頭,許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地鐵以很大的加速度行駛起來時,疾速的運動使得許唐成精神恍惚,有點像那天易轍帶著他沖下斜坡時的樣子。
列車飛馳而去,甩出亮著紅燈的車尾,許唐成的暈眩突然更加厲害。他抬手拽住易轍的胳膊,出神地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地方,像是那兩盞紅色的尾燈還沒有走,光還在照著他們。
“怎么了?”
易轍微低著頭看他,像是以往一樣。而在他身后,紅色上衣的男生從衣服里掏出了耳機,戴上,轉(zhuǎn)身離開。
月臺上來了更多的人,談?wù)撝?,等候著?/p>
專注的目光中,許唐成忽然想到一句歌,從前只覺得寫得好,如今真的體會到那般場景,才明白其中確有的驚心動魄。
“說著付出生命的誓言,回頭看看繁華的世界,愛你的每個瞬間,像飛馳而過的地鐵?!?/p>
他想,沒有在離別面前臨陣脫逃的人可真是偉大,都抵得住愛人站在身旁時的滔滔洪流。
他們換了機場線,在T2航站樓站下車,又走了不短的距離才到達T1。這是許唐成在買機票時的刻意為之,T1最小,也最清凈。
許唐成的行李小,連托運都不需要,所以他們?nèi)×说菣C牌,四處環(huán)望,突然不知道該去哪。來的路上不急不忙,兩個人都恨不得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F(xiàn)在安檢口就在眼前,登機的時間逐漸臨近,他們再沒別的路可以走,再沒時間可以拖了。
許唐成看了看時間,九點鐘。
“那……”他吸了口氣,“差不多了,我進去吧?!?/p>
易轍沒說話,點了點頭,拉著箱子跟著他往前走。
等待安檢的人不多,許唐成掃了一眼,基本上都不需要排隊。
入口處立著一個“送行人員止步”的牌子,易轍看到,止住腳步,淡淡地看著。
相比起來,中文其實已經(jīng)更加柔和些,對易轍來說,牌子上的英文更具劃分的意味,像是無意中再以很官方的方式提醒他,他和許唐成,短期內(nèi)已經(jīng)不再能用“我們”來稱呼了——“Passengers Only”。
這樣一次次的認知讓他幾乎麻木,都不知道要從哪里開始難過。
許唐成也注意到了那塊牌子,他扯了扯易轍的胳膊,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再微微張開手臂,勉強扯高了一點唇角,小聲問:“抱抱么?”
“還是想再說一遍,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地回來?!痹S唐成抱著易轍,說。
“好?!币邹H乖乖地應(yīng)。
“穿暖和點?!?/p>
“好?!?/p>
“不要亂跑?!?/p>
“好?!?/p>
“好好吃飯?!?/p>
“好。”
許唐成想到什么說什么,瑣碎到婆媽,但無論什么,易轍都應(yīng)了下來。
T1的流量小,看上去,大部分都是出差、游玩的人。所以整個大廳里,只有他們抱在一起,在很認真地進行離別。
離別的時候,都該說些什么?
許唐成在易轍的懷抱里想著。
“易轍?!?/p>
嘮叨到?jīng)]有話可嘮叨,許唐成靜了一會兒,咬住唇,很輕地叫了易轍一聲。
“嗯?”易轍應(yīng)得很快,像是沒經(jīng)大腦。
想到著易轍剛才看到提示牌時茫然無措的神情,許唐成的嗓子一下就啞了,
要好好說,這是最后的話了。
他呼吸了幾次,又平靜下來,才問:“記得怎么回家嗎?”
易轍伏在他的肩上,先是沒說話,后來又是悶悶的一聲,聽不懂他在問什么似的。
“嗯?”
“待會兒……從前面左手邊出去,就是我們來的路……一直順著走,走到T2,然后在右手邊下電梯,下兩層,去坐地鐵。先買到三元橋的機場線,25塊一張票,錢剛剛放你口袋里了。然后到了三元橋,換乘10號線,坐到知春路,再換13號,到五道口。出去以后可以打車,也可以坐公交,不嫌遠也可以走著回去?!彼麖娙讨屪约阂员M量冷靜的語調(diào)說完這些話,然后勒緊了手臂,輕聲問抱著的人,“記住了么?”
沒有“等著我”,沒有“我會回來的”,沒有其他任何煽情的話語,許唐成最后留給他的,只是一條回家的路。
易轍不明白許唐成為什么要說這個,回去的路而已,他記得啊。
許唐成繞過層層的隔斷,過了安檢,期間不住地回頭,跟易轍揮手。易轍就站在原地看著,也不停地朝他揮手。直到左右挪了挪,再怎么伸長脖子都看不到人影了,易轍才轉(zhuǎn)了身。
而轉(zhuǎn)身的一剎,易轍明白了許唐成的離別。
像是突然卸下了全部的力氣和思想,易轍站在空蕩蕩的大廳里,除了眼睛里有不斷增多的酸脹感外,什么都感知不到。
他往前走了兩步,茫然四顧,卻發(fā)現(xiàn)怎么周圍是白茫茫的一片,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
原來……
他真的不知道了應(yīng)該去哪,怎么回家。
許唐成的話回到了他的腦袋里,他木呆呆地看著地上,愣了好半天。
哦,左手邊……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