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易轍只在許唐成離開的那天又回了一趟他們的出租屋,之后便再沒回去過。房間里有太多的痕跡,易轍的視線隨便掃到哪里,都能想到一些片段,出神很久。
回去的那一趟,他拿了錢包、相機,然后從冰箱上的盒子里翻出了房東的電話。
“要續(xù)租?”房東是個年紀不小的阿姨,聽到他的要求,在那端笑出了聲音,“你們這是要續(xù)一輩子啊,怕我漲房租還是怎么的?”
易轍舉著電話,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跟你一起租房的那個小伙子前幾天才來找我續(xù)過啊,你們小年輕也是逗,我租房都是一年一年地租,他跟我磨了半天,續(xù)了三年。怎么,他沒告訴你么?”
房東說完,遲遲聽不到回應,便又調(diào)侃:“那你這是要續(xù)幾年?”
易轍停了半晌,輕笑低頭。
也是,他想到的事情,許唐成怎么可能想不到。
三年。
“那他三年以后就會回來么?”不自覺地,對著寂靜的空氣,易轍竟然問了這么一句。
“什么?”莫名其妙的問題,房東沒聽清。
“沒事?!币邹H很誠懇地說,“謝謝您?!?/p>
去南極要準備的事情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大量的心理測試。易轍他們要和美國的團隊一起去,所以所有的測試都要做他們那邊的。易轍和山哥一起飛了幾趟美國,所幸,出發(fā)時的航站樓不是T1。
那段時間并不想易轍想像中的那樣緩慢,很多次,他昏天黑地地忙完一通,時間就已經(jīng)跳到了周六,像是前面的五天都沒過一樣。用山哥的話說,易轍是廢寢忘食、醉心科研,到了入魔的程度,可只有易轍自己知道,他是沒事可干,沒地方可去。
“不是,我說你能不能把這胡子刮刮?!鄙礁缱谒赃叄D(zhuǎn)了幾次頭,實在看不下去了,“好歹咱長得也不賴,稍微注意點形象行不行。”
易轍從一堆英文文檔里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嘖,”山哥沒眼看,擺擺手,“別看我了,沒眼看,以后哪個學妹再跟我說你長得帥我就覺得她是瞎了。”
對面低著頭的學妹不小心笑出聲,引得兩個人同時看過去。
山哥反應快,立馬問:“你說是不是,他這樣,你還覺得他帥么?”
“其實……還是……帥的,頹廢美。”學妹惹不起面前這個瞪起眼的大師兄,干咳兩聲,拎了一串鑰匙起身,“不過易轍,你還是稍微整理一下,別老跟山哥學?!?/p>
“嘿?罵誰呢?啊,他不注意形象就頹廢美,我不注意形象就是不修邊幅的工科男,我看你是基本態(tài)度有問題?!?/p>
易轍目送著學妹離開,摸了摸下巴。
好像是邋遢了點。
“行了別摸了,把你銀行卡號告訴我,我給你一起辦報銷?!?/p>
山哥說歸說,對他還是極好的。易轍忙應了一聲,從錢包里翻出銀行卡。
但是看到卡面,易轍卻怔住了。山哥見他不動也不說話,奇怪地探過頭去:“怎么了?”
易轍抬頭看他,慢慢地把銀行卡遞了過去。
“你夠少女的啊,卡上還貼個小兔子?!鄙礁缫幻娴怯洠幻鎲?,“女朋友貼的吧?”
許唐成貼的。
可讓易轍出神的不是這個。
他記不清銀行卡的卡號,但卻知道,當初他的卡上貼的兔子是橘色裙子的黑兔子,而許唐成的卡上,是黃色裙子的黑兔子。
而現(xiàn)在——
易轍望向那張卡。
許唐成在臨走前跟他換了卡。
他不知道這張卡上有多少錢,但他知道一定會比他的多。
易轍又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山哥正把卡遞還給他,看見他一個人對著電腦傻笑,納悶:“你看個論文這么高興?。俊?/p>
易轍沒說話,接過卡,把卡塞好,才忽然抬頭問山哥:“這個報銷,多久能打錢?”
“最多一個月吧,干嘛?你急用?”
一個月……
易轍想,太久了。
他猛地站起身,攥著銀行卡跑到了附近的超市,跳來跳去,買了一包餅干。
他拎著餅干往回走,心里頭很艱難地涌出一點熱乎氣。他想,許唐成現(xiàn)在是不是收到了銀行的短信,他這樣,也不算是違背了不聯(lián)系的承諾吧。
快到學校大門口,人漸漸多了起來,繞過兩層鐵柵欄時,手機震動了一下。易轍腳步頓了頓,又意識到擋了后面的人,忙加緊兩步,站到了路旁。
他掏出手機,查看短信,餅干在逐漸加大的力道中失去了原本的形狀,成了細細的碎末。
“您尾號xxxx的儲蓄卡賬戶于2014年1月10日21時18分消費支出人民幣25.00元,活期余額xxxxx?!?/p>
準備工作接近尾聲,出發(fā)前一個月,易轍回了趟C市。其實他也沒什么東西可拿,但就是突然想回去看看,正好趙未凡和尤放說要給他踐行,也算是有了回家的正當目的。
沒想到,他爬上樓梯,竟在家門口碰上了許久不見的段喜橋。
段喜橋的打扮比從前還要驚人幾分,只不過整個人透著一股子頹廢的氣息,引得易轍當下就駐了足。站在樓梯上,易轍皺眉看著他那五彩的臟辮,深感向西荑的審美大概已經(jīng)到了海納百川的程度。
“易轍!”原本垂頭坐在地上的人突然站起來,嚇了易轍一跳。
段喜橋既然在,那么向西荑一定也在。易轍果斷放棄了回家的念頭,轉(zhuǎn)身要往樓下走,不過轉(zhuǎn)身時多看了一眼對面的鐵門,多滯的一刻就已經(jīng)被段喜橋一把抱住胳膊,弄得他挪不動步。
“你干嘛?”易轍回頭,不大高興地看著段喜橋。
“你不進去么?”
“不進,放開。”
段喜橋要是有眼力見,就不可能追著向西荑到現(xiàn)在了。所以他不介意易轍滿臉的不悅,不僅沒放開手,還上前一步,格外深情地注視著易轍。
易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眼里竟然有淚,瞬間,頭皮麻了一溜。
“你哭什么……”在他的世界里,許唐成以外的男人都是沒資格哭的,“有事說事,你放開我?!?/p>
“你……”望了一眼身旁的大門,段喜橋這才松開手,站好了,“你能不能勸勸Isla?!?/p>
段喜橋突然褪去了嬉皮笑臉的浮夸樣子,不演話劇了,易轍還怪不適應的。他將段喜橋上下打量了一番,誠懇地問:“Isla是誰?!?/p>
“你媽媽?!?/p>
易轍還真是第一次知道向西荑有這么個名字。
“哦,她怎么了?”
他一句話問完,面前這個男人的嘴角忽然撇下去,緊接著,肩膀抖了兩下,易轍的眼前忽然不見了人。
“你哭什么啊……”易轍往后退了一階,無奈地看著在臺階上費勁縮成一團,捂著滿臉淚的人,“說啊,她怎么了?”
易轍進了家門,聽見洗手間里有聲音。他在鞋柜旁磨蹭了一會兒,又蹲在茶幾旁,慢吞吞地找水杯。
幾個水杯被他翻來覆去挪了幾遍地方,洗手間的門才終于打開。向西荑今天敷了張粉色的面膜,見到易轍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用兩個手指摁了摁眼角:“哎喲,嚇死我了,你個小崽子進門都沒聲啊?!?/p>
易轍拿了個杯子站起來,沒頂嘴。
他走到飲水機旁接水,但桶里已經(jīng)空了,哪還有半滴。向西荑摁開了電視,將音量調(diào)大,再也沒有要理易轍的意思。
“我過些天要出門,”易轍將空空的水杯放到飲水機上,想了想,還是轉(zhuǎn)身說,“大概去一年?!?/p>
“巧了,”怕影響敷面膜的效果,向西荑的嘴巴只張開了一條縫,“我也要出門。你上哪去?”
易轍知道向西荑也就是心情好,隨口這么問了一句,不過他還是認真地回答:“南極?!?/p>
“呦呵,”因為這個特殊的目的地,向西荑終于舍得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落到他身上,“這么牛`逼?!?/p>
這“稱贊”易轍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回,就說:“嗯?!?/p>
向西荑愣是被他給逗笑了,面膜擠出好幾個褶,竟然也沒罵人。
“那你給我?guī)е黄簌Z回來看看唄,”她一邊撫平面膜一邊說,“帶不回來活的帶死的也行,我還沒見過呢?!?/p>
易轍原本的計劃是先說點什么,再將話題很自然地引到治病上,可是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判斷出自己沒這個本事,特別是面對向西荑的時候,所以干脆放棄了兜圈子,直截了當?shù)貑栂蛭鬈瑁骸盀槭裁床恢尾???/p>
向西荑頓了一下,反應很快:“段喜橋這個王八羔子。”
她又開始換臺選節(jié)目,易轍見她沒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繼續(xù)問:“又不是沒有希望,為什么不治?”
“希望?”向西荑終于選好了一個充滿了傻笑的綜藝,向后一靠,枕到沙發(fā)上,“要維持透析,花錢去排腎,到死的時候能不能排上、做手術(shù)能不能成功是一說,還得聽醫(yī)生的好好養(yǎng)身體,不能感冒、不能再生病,因為免疫力低,最好天天在家?guī)е瑖乐攸c,連口水都不能喝,你覺得這是希望?”
“但是起碼還能維持很長的時間。“
“維持?”向西荑嗤笑一聲,“我倒覺得,和這么維持比,死了才叫希望?!?/p>
易轍從來都只知道人要珍惜生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活法。他不能理解向西荑以這樣隨便的態(tài)度在說著生死,說著生命,于是擰了眉,說:“你這樣很不負責任。”
“責任?”
向西荑沒有立刻反駁他,像是覺得他這話非??尚?,連嘆帶笑地消化了好一陣。易轍固執(zhí)地站在那里等著她笑完,于是她摘了面膜,抽了一張紙將臉擦干凈,才慢悠悠地易轍:“你是說我對自己不負責任?我有什么不負責任的,我吃得好睡得好,一天都沒委屈過自己,不過是少活幾年,我就不負責任了?易轍,不是誰都想長命百歲,別用你們那套來要求我。”
他聽著她把放棄生命說得這么理直氣壯,易轍有些無話可說:“那照你這么說,那些自殺的都合理?”
“當然不是了,”向西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人是苦,不管怎么個苦法吧,反正是苦得活不下去了。我跟他們不一樣啊,我是活得很好,所以死了也不覺得這輩子可惜,那我為什么不能在不自由地活著和死之間選擇死?”
歪理。
“嗯,”歪不歪理,易轍也說不過她,他姑且不再和她理論活不活的問題,轉(zhuǎn)而問“那你有沒有想過段喜橋?!?/p>
向西荑用指尖一下下按摩著眼角,奇怪:“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這句反問,加上向西荑滿是不解的眼神,讓易轍徹底放棄了勸說。想起外面那個哭得形象全無的男人,他突然有點替他不值。
他心里徹底冷了,轉(zhuǎn)身要進屋,向西荑卻叫住他,在他身后問:“對了,你那小男朋友呢?分手了?”
都不需要看她的臉,易轍也能想像到她看好戲的表情。
“沒有?!?/p>
“還沒有呢,我回來幾次,對門都沒個響動,這是搬走了啊?”向西荑嘆了一聲,“所以說,一開始干嘛要瞎愛,他們家是什么人啊,你也不用腦子想想?!?/p>
聽她這么說,易轍猛地轉(zhuǎn)身,拉著臉問:“他們家什么人了?”
“你別給我擺這個臭臉,我這是好心在教你?!币苍S是因為生病,向西荑今天確實已經(jīng)平和了許多,要平時,易轍這么跟她說話她早就帶著臟字招呼上了。她朝易轍翻了個白眼,解釋:“他媽那個人,撞上我化濃妝都是那種眼神,你還指望她接受你跟他兒子搞物件?我看你真的是腦子里有屎。你也別瞪我,我也沒說你小男朋友的媽怎么不好,只不過想讓你想想,你現(xiàn)在覺得我不治療是什么狗屁不負責任,跟他媽覺得你倆談戀愛是腦子有病,有什么區(qū)別?都是狹隘,都是覺得自己才是對的,誰也別說誰?!?/p>
易轍沒說話,他盯著向西荑看了半天,甩門進了屋。
臥室的柜子里有這些年來向西荑給他的錢,一摞一摞的現(xiàn)金,暴發(fā)戶似的。易轍找了個旅行袋,將錢全都裝進去,拎了出去。
向西荑看見他甩在茶幾上的袋子,頗有些不可思議。她抬起頭,瞪著眼睛問易轍:“你這么多年是吃老鼠屎長大的么?”
“我吃什么長大的,都跟你沒關(guān)系?!币邹H平靜地回答,“這些錢還給你,不管你怎么覺得你怎么有道理,我希望你能去治病?!?/p>
他相信段喜橋是真的愛向西荑,不管向西荑多無情,那個有點缺心眼的男人都是鐵了心在愛她。
他說了該說的,做了該做的,剩下的,他也管不了了。他和向西荑沒什么感情,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向西荑不會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改變自己的決定。
“我不。”向西荑的臉上還是那副散漫的表情,她看著易轍,告訴他,“明天開始我會出去玩,不會再回來。就算段喜橋再找你,我的事你也不用再管。我雖然生了你,但是沒管過你,這一點我清楚得很,所以我即便我死了,你也不需要給我收尸?!?/p>
向西荑尖銳、惡毒,易轍不喜歡她,這都是事實。可她突然提到“死”,易轍還是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動。
死?
那么厲害,一點虧都不吃的人會要這么早離開嗎?
他和向西荑很少有能和平共處的時候,但這次易轍轉(zhuǎn)回身,兩個人竟誰也沒說話,平靜地對視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