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和易遠志、易旬不一樣?!?/p>
印象里,這是向西荑在與易遠志離婚后,第一次提到這兩個名字。
“當然,你跟我也不一樣。”向西荑歪了歪頭,有些無奈地笑,“可是你太不切實際了,‘親情’這東西不適合我,更不適合易遠志,父慈子孝那種,哎喲,放易遠志身上我要笑掉大牙的,知道么?”
向西荑說完這些,就又重新投入了電視機里歡笑,沒了面膜,她的笑聲更加沒了阻隔,好像得病的那個不是她,快死的也不是她。
“當初你們離婚,為什么都要我?”易轍突然問。
這是在他心里壓了很久的一個問題,從易遠志的形象在他心里顛覆開始,他就想不明白,既然誰都不在乎,又為什么在當時給他錯覺?
向西荑愣了愣,眼珠子一轉,臉上忽然顯出趣味盎然的樣子:“你這么問,不會以為,他是愛你吧?”
眉頭很輕微地顫了一下,易轍靜靜立著,沒說話。
他能看出來向西荑是真的盡量憋笑了,但最后還是沒憋住,笑得不加掩飾
“因為當時我們誰都不肯要兩個孩子,而你已經(jīng)大了,比較好養(yǎng)?!?/p>
向西荑看到易轍麻木的表情,心里有了譜,她停了一下,說:“你早點問我啊,誰知道你會這么以為,在他面前出丑了吧?不過我要你,除了覺得你好養(yǎng)之外,真的還有一個原因。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從你們小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易旬太像易遠志了,想要什么的時候,裝乖賣巧,什么都做得出來。他們這樣的人,看上去謙謙君子,其實狠極了,他們誰都不在乎。你不一樣。我太惡心易遠志了,反正也要自己留一個孩子,不如把你留下,免得你也被那個人渣同化?!?/p>
向西荑最后的話,易轍想了大半宿,后來迷迷糊糊地得出一個結論,識人不清、看不懂人心這種毛病,是從小養(yǎng)到大的。
睡得太晚,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被門外的聲音吵醒后,易轍瞇著眼睛緩了半天,才猛地坐起身。他匆匆開門出去,發(fā)現(xiàn)向西荑已經(jīng)化好了妝,正拖著一個行李箱要走。
“喲,醒了啊?!毕蛭鬈钃Q上細高的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說,“那也算是見最后一面了?!?/p>
“嗯?!币邹H擼了把頭發(fā),掩住方才的匆忙。
向西荑到門口換了金色的細高跟鞋,取了一條圍巾,然后將一串鑰匙扔在了鞋柜上。易轍往前走了兩步,看著那串鑰匙愣了愣。
向西荑將一副墨鏡架上鼻梁,遮住了半張臉,然后朝易轍揮揮手:“走了,拜拜?!?/p>
“如果你……”
她轉身的一剎,易轍忽然開口。看著她回過頭,易轍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片刻,才說:“如果你死了,讓我知道?!?/p>
向西荑愣了一下,而后笑得無所謂:“沒必要吧。”
“有必要?!币邹H堅持,“讓我知道。”
他們的最后一面,以向西荑前所未有的屈服告終。
“好,”短暫的沉默后,向西荑嘆聲氣,點了點頭,“我會告訴你?!?/p>
大門在一聲巨響中闔上。
易轍又望了那扇門一會兒,才一小步一小步地轉身,在原地轉了個圈,望瞭望這個自己生活了很多年、如今只剩一人的家。
向西荑房間的門還開著,易轍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在門口停了下來。
屋里很亂,比他從前的房間還要亂。
在這個家里,曾經(jīng)最常發(fā)生的場景就是向西荑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拽開門,然后沖他吼完滿腔的不耐怒火。
屋子里太靜,靜到易轍忽然有點懷念曾經(jīng)那么不愿意聽的聲音。
將房間內(nèi)細細看了一遍,易轍伸手,拉上了門。他到衛(wèi)生間去洗了漱,收拾完出來,才發(fā)現(xiàn)茶幾上的那兜錢還好端端地在那,并且上面又多放了幾頁紙。易轍拿起來看了看,有些驚訝,向西荑竟然會給他留遺產(chǎn)這種東西。
晚上,易轍去和趙未凡尤放他們吃了飯,席間尤放依然慣常貧,趙未凡依然常讓他閉嘴,和以前補習功課時一個樣子。易轍悶頭喝了不少酒,趙未凡攔了兩次,他都撇開手,說:“最后一次了,之后就不喝了。”
到底男人還是了解男人,尤放拉了拉趙未凡,朝她打了個眼色,示意她別再管了。
“對了,那天我看見那個于桉了。”
易轍一愣,提起已經(jīng)醉了的目光。
“哼,”趙未凡一拍桌子,頗為不平,“他代表他們公司去我們學校做交流,多大臉啊他這是。真是蒼天沒眼,我看見他月臺上還一個勁虛偽地笑我就生氣。”
“嗯。”相比起趙未凡的憤怒,易轍完全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他只低低地應了一聲,又灌了杯酒,然后轉著酒杯發(fā)呆。
回去時易轍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尤放把從酒桌上弄起來,又背著他下了樓,然后憋紅了臉一牟勁,扔進了出租。趙未凡要陪易轍坐后座,被尤放黑著臉拉走,摁著腦袋塞到了前座。
一路上,尤放一直以為易轍睡著了,沒少跟趙未凡叨叨什么這么大個人死沉死沉的。趙未凡被他念得不耐煩,猛地回過頭來瞪他,卻看見易轍靠在椅背上,正睜著眼睛,看著窗外。
趙未凡和易轍同學了這么多年,從沒見過他這樣子。好像整個人連呼吸都沒在,跟這個世界撇得干干凈凈,沒有任何瓜葛。
“易轍?!?/p>
她心里難受,叫了他一聲,被叫的人卻沒有任何反應。
到了社區(qū),易轍沒讓尤放背,尤放于是架著他,三個人東倒西歪地上了樓??傻搅碎T口,尤放和趙未凡正手忙腳亂地在易轍身上找鑰匙,忽然被一個力道使勁推開。趙未凡驚慌地喊了一聲,易轍已經(jīng)跌跌撞撞地朝對面的人撲過去。
“我靠,”尤放聽見他撞門的那巨大一聲響,急了,“大半夜的你上人家家里干嘛去?”
易轍動了動,額頭抵在鐵門上,然后一動不動地立著。
尤放不知道易轍跑人家門口去干嘛,趙未凡卻是知道的。她看著易轍的背影,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他……”尤放想跟趙未凡說話,可看見她不大對勁的表情,怔住了,“你怎么了?”
易轍這樣倚著門站了一會兒,身子忽然開始往下滑,趙未凡忙跑過去拉他,卻沒攔住。
“別在地上坐著,涼?!壁w未凡蹲到他面前,放輕了聲音,想哄著他站起來。
易轍靠著門板,眼睛還像剛才那樣睜著,可趙未凡和他面對著面,卻沒在里面看見自己的影子。
也不知現(xiàn)在是醒了還是醉著,易轍低了頭,安安靜靜地坐著。
“起來吧,易轍,回家睡覺去?!?/p>
趙未凡這樣說了幾遍,開始時易轍沒反應,到了最后才終于啞著嗓子說:“坐一會兒?!?/p>
趙未凡使勁咬了咬嘴唇。
像是覺得趙未凡沒聽見,易轍攥住又她拽著他袖子的手,小聲說:“我就在這坐一會兒,不敲門。”
三個人都沒再說話,沒過多久,樓道的燈滅了。
也不知道在這樣的黑暗里過了多久,尤放覺得自己的有腿都麻了,正悄悄換重心,忽聽見趙未凡叫了他一聲,聲音很小,連燈都沒震亮。
“嗯?”
“我不想支持同性戀了?!?/p>
“啊?”這話把尤放驚得夠嗆,四周倏然亮起來,尤放也看見了趙未凡掛著淚的臉。
“怎么了這是?”他趕緊蹲下來,要給她擦眼淚,她卻偏頭躲開了。
“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支持同性戀了?!?趙未凡抬起一只手,分別在兩側的臉上各抹了一把眼淚,“太苦了?!?/p>
一個月后,易轍離開北京。
他和山哥都住在博士樓,凌晨的時候打了輛車,往機場去。
山哥上車后沒多久就仰著脖子睡了過去,本就是安靜的時間,司機也沒什么話,只有車內(nèi)的廣播,在以不大的音量陪著易轍看著這個有謝太多記憶的城市。
開始,中斷,都是在這里發(fā)生。
“接下來的這首歌,送給無數(shù)在途中的旅人,希望大家在旅途中擁有一份平靜、滿是希望的好心情,旅途歸來,得償所愿。來自Corrinne May的,《Journey》。”
女主持甜美的聲音落下,音樂響起。起初,易轍只是聽著熟悉,等到第一段唱完,易轍恍然將目光轉向前方,望著那正在揚著歌聲的音響。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Till I know where I'm supposed to be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I don't know if I can believe
When shadows fall and block my eyes
I am lost and know that I must hide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Till I find my way home to you
Many days I've spentDrifting on through empty shores
Wondering what's my purpose
Wondering how to make me strong
I know I will falter
I know I will cry
I know you'll be standing by my side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And I need to be close to you
sometimes it feels no one understands
I don't even know why I do the things I do
When pride builds me up till I can't see my soul
Will you break down these walls and pull me through
“是我挺喜歡的一位女歌手,這是她的第一張專輯,講的是一個個旅人的故事。”
“突然想起來,這首歌里我最喜歡的一首歌,歌名倒是很適合現(xiàn)在?!?/p>
“什么?”
“《Journey》?!?/p>
Journey。
旅程。
那是他是怎么理解的呢?
易轍記不清了,但他確定他沒有什么深刻的理解,因為他記得,他在歌曲的后半段便睡了過去。
流淌的英文他已經(jīng)都能聽懂,那時候昏昏欲睡,現(xiàn)在卻是再清醒不過。
在這個馬上要迢迢萬里,奔赴遠方的凌晨,易轍忽然明白,原來時間是無法逆轉的,也是無法以常速追擊的,它背著人成就了一切的因果,人們認為自己幼稚,無知,莽撞,卻仍對此毫無察覺。
許唐成五年半之前就已經(jīng)聽懂了的歌,他到現(xiàn)在才懂,這便是他們之間,相隔的那六年。
這才是他的旅程。
易轍看著窗外,可是淚水卻躲不過歌詞的追擊。他突然有點恨這種巧合,就像是有個人站在云端,居高臨下,在告訴他,看,這就是從開始注定的結局,我那么多年前就給過你提示,可是你沒有半點警醒。
六年,易轍想,不就是六年么?他追,他走完。
歌曲落下最后兩句,易轍一偏頭,看著渾濁玻璃里的自己笑了。
Coze it's a long long journey
Till I find my way home to you...to you
正常的速度他追不上許唐成,他就用兩倍,三倍的速度去追。他可是在那個光影下的大臺階前抱著許唐成說過,他跑很跟快,無論許唐成到了哪里,他都能抱到他。
相機里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