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冶鐵廠驟然減少十余使奴,前橋不免涌現(xiàn)出擔(dān)憂,可次日去廠區(qū)查看,發(fā)現(xiàn)佟輔導(dǎo)員及時將幾位雜役調(diào)來接手使奴們的工作,只短暫忙亂一陣,秩序就漸漸恢復(fù)正常。
她算是看出來了,有使奴幫忙并沒增添效率,少了他們也沒原地止步——這就是俗稱“給根骨頭狗都能干”的工作吧?
從前念在勞動價值,還有留下眾使奴的理由,如今所謂價值也變成笑話。前橋暗暗下定決心,等朝廷大事告一段落后,定要精簡隊伍,還后宮一個朗朗乾坤。
說到使奴,就不得不提起“賊首”何縝。
原本禁足只是小懲大戒,除了不許他出門,并沒有任何虐待。但何縝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日日派奴仆堵在前橋?qū)嫷铋T口苦苦哀求。
這小祖宗打不得,罵不聽,一會兒絕食一會兒撒潑,只要前橋在府里,總有關(guān)于何縝的消息入耳。
她不想當(dāng)面告誡何縝,因為一旦同意見面,就代表無理取鬧起了作用。他難保不會像當(dāng)街哭鬧逼迫家長買玩具的孩子一樣,從此得了萬能之方。
于是她閉目塞耳,置若罔聞,甚至躲出府外探望受傷的寧生,讓何縝白天里只能去鬧梁穹的耳朵。
如此冷處理幾日后,何縝果然安靜不少。等前橋再回來時,寢殿外已經(jīng)沒有硬著頭皮為他通傳的奴仆,倒是有一封信函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梁穹將信呈上,無奈笑道:“何公子差人送來的,請殿下過目?!?
前橋不耐煩地接過閱讀,猜到他又在磨嘰什么“庶卿不公”“想見仙姐”之語,卻未想到,里面是工工整整的十五頁楷字檢討。
何縝不愧是文臣之子,把檢討書寫得好似奏章。他以本次事件為契機,從性格缺陷、方法不當(dāng)、溝通不暢、人際不佳等方面深度剖析失當(dāng)言行,字字泣血,嚴(yán)格自省,針對前橋想罵的內(nèi)容展開嚴(yán)厲的自我批評,那叫一個悔恨交加。
前橋看得一時都沒回過勁兒來——這還是那個無法無天、任性妄為的倒霉孩子嗎?
信紙上字跡工整美觀,唯有些水痕皺皺巴巴,想來是一邊流眼淚一邊寫就的。前橋見了尚未盡信,找來看守在何縝門口的侍衛(wèi)詢問,得知這些時日何縝當(dāng)真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好幾次遞的飯食都幾乎原封不動地拿出來。
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對方驟然可憐巴巴地認(rèn)錯,竟讓前橋的氣消了大半。想到這小孩畢竟才十七歲,或許被她發(fā)火嚇到了,既然知錯,教育警示也有了作用,就不值當(dāng)和他多計較。
更何況餓壞了何大人的兒子,傳出去也不好聽。
出于種種考慮,前橋還是解除了禁足令,并撤走他門口的守衛(wèi),派人告訴何縝好好吃飯,好好改造。
何縝也終于得到一次和她見面的機會。他雙眼濕濕紅紅像兔子,眼神也怯怯懦懦的,長睫一垂,淚水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仙姐,我知道錯了。我會聽話的,你千萬不要討厭我?!?
兔兒在有食兒吃的時候格外溫順可愛,讓人很難想起它鬧騰時有多惹人生氣。
前橋?qū)慰b不夠了解,或者對其本性仍舊懷揣期待,赦免何縝后好似了卻一樁心頭大事,繼續(xù)來往于京郊和羅塢,將“乖乖聽話”的何縝留在偌大的公主府。
正所謂包羞忍恥是男兒,卷土重來未可知。何縝終于以一雙濕潤的兔眼掙脫牢籠,重新迎來可供撒歡兒的春天。
——
2.
要按往常,梁穹絕不會把何縝這號人放在眼里——一個明顯被家人寵壞的世家少爺,自命不凡,眼高手低,總覺得世界該圍著他轉(zhuǎn)。
可梁穹也得承認(rèn),運氣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有的人命該行運,擋也擋不住。
何縝趕上了收買人心的好時候。公主府的私產(chǎn)已大部分投入在廠房,剩下從女皇那招商引資回血的錢財,也不遺余力送往北境災(zāi)區(qū)。如今公主府內(nèi)自梁穹以下開源節(jié)流,使奴、仆從用度皆被裁減。
辭職返鄉(xiāng)的使奴發(fā)現(xiàn)待遇尚不及“國企”之中,縮衣減食自求多福,言行舉止更受束縛,加之每日見不著公主的面,不滿情緒與日俱增。
梁穹對此沒有良策,他自己尚且焦頭爛額。
手中攢了快三年的小金庫接連投入羅塢,一來幫助商會穩(wěn)定物價,給公主博得美名,二來暗中派人去春臺打探消息,窺視趙熙衡的一舉一動。他無暇顧及何縝的挑釁,更無心照顧使奴們的突發(fā)情緒。
如此一來,倒是何縝的娘家發(fā)揮了雪中送炭的作用。何大人不在京中,卿子生怕何縝在妻家受到慢待,便以真金白銀暗中接濟,以應(yīng)何縝所求。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奴易主。梁穹這庶卿當(dāng)了兩年有余,兢兢業(yè)業(yè)換來善待眾卿之名,轉(zhuǎn)眼就崩塌于何縝的小恩小惠之下。
他仍可治理府中事務(wù),只是于細(xì)小之處有諸多桎梏。何縝學(xué)聰明了,使絆子不在明面上,讓人拿他不知如何是好,又尋不出他切實的錯處。
這些苦水都如雞毛蒜皮微不足道,沒法講給前橋聽,梁穹于大局之中,只能聽之由之,暫避鋒芒。
有人命該行運,就有人命該有劫。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梁穹幾乎沒有可供外派的私人勢力,監(jiān)視趙熙衡的舉動,也只能雇傭人手執(zhí)行。
畢竟不是自己親手調(diào)教,這群人行事稍有不慎,反倒被那只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興國狐貍抓個正著。
暴露的探子灰頭土臉地回稟,還被趙熙衡當(dāng)成免費的差役,將一封寫著“公主親啟”的信函堂而皇之送到梁穹眼皮底下。
——想知道我在干什么?都寫在信里了,有膽量就拿去給公主看。
他無言的挑釁讓梁穹惡心至極。望著那封信良久,不想承認(rèn)卻不得不承認(rèn),趙熙衡終究棋高一著。
他知道無論公主多么生氣,說過多少狠話,終究無法完全割舍趙熙衡。信仍是會看的,就如同之前的無數(shù)次那樣。趙熙衡似乎也料定,在涉及他的事情上,別人只會是公主的次要選擇。
這自信何等令人惡心。
——
3.
另一邊,何縝趁著梁穹精力不足迅速壯大勢力,原本插滿梁氏大旗的使奴軍盡數(shù)投誠,倒顯得“剛正不阿”的羅子昂格外突兀。
他對兩人針鋒相對毫無興趣,在公主府如同領(lǐng)一份差事,陪宿都無關(guān)情愛,只是身為使奴的工作。故而何縝起初用些小事挑釁,羅子昂都無動于衷,甚至不覺自己受了委屈,更無心和他人訴苦。
他表現(xiàn)越是淡然,越顯得神秘莫測,難以對付。
何縝這孩子軸慣了,從來不曉得“知難而退”四個字怎么寫,加之壓制梁穹風(fēng)頭正盛,不免有些飄。一日傍晚,路過羅子昂院前,發(fā)現(xiàn)門正掩著,奴仆則無影無蹤。
何縝心覺奇怪,輕輕扣門數(shù)次,未得回應(yīng),便將院門一推,擅自進去找人。
房中正燃著燭火,人并沒歇下,子昂不防備有人偷入,沐浴也只掩門未閂。何縝如貓兒般機敏地踱步進入屋內(nèi),正瞧見浴桶中一個背影。
從前聽別人說羅子昂身上有諸多“痕跡”,傳得神乎其神,卻少有人說得清楚。要么無知揣測,要么諱莫如深。如今羅子昂黑發(fā)盤在頭上,露出半截光滑覆水的肩胛,肌膚泛著淡淡紅色,宛若失了羽衣的仙子。
何縝無暇欣賞,倒是嗤之以鼻。心道旁人捕風(fēng)捉影,以訛傳訛,哪里有什么“痕跡”。
他立在門側(cè)冷眼瞧著,帶來些許室外的涼意,羅子昂有所察覺,驟然扭頭回望,正與何縝對視。
何縝一驚之下,目光卻未收回,依舊抱著手臂看他,很軸、很挑釁。
在某種程度上,羅子昂也是個軸人。雖然對方擅闖住處,還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但他心中坦蕩,并未覺難堪,伸臂拿起架上的絨布,反倒從浴桶中緩緩起身,擦凈身體結(jié)束沐浴。
熱水從他胸膛向下退去。當(dāng)羅子昂的正面映入眼簾,何縝不禁后退兩步,松開手臂,雙眸隨著對方動作慢慢睜大。
只見一朵墨黑團花從白皙透粉的皮膚上綻放,而后水中依次露出穿孔的雙乳、腰肋處的傷疤和刺青,當(dāng)那疙疙瘩瘩的東西也自毳毛中亮出來時,何縝及時堵上自己的嘴巴,不知是為防止吶喊還是別的什么。
總之他驚得呆若木雞,眼睜睜看羅子昂平靜地抹去胸口水珠,將乳釘和銀鏈一件件穿回自己身上。
他終于呆不下去了,大驚失色破門而出,跌跌撞撞去找梁穹問話,正趕上對方坐在書房中,拿著封信發(fā)愣。
“他!他他、他……”
何縝語無倫次地開口后,意識到不妥。喉嚨吞咽兩下,努力平復(fù)心靈沖擊,望著梁穹道:“沒事、沒事……你瞧什么呢?”
梁穹正出神,沒注意他來了,不動聲色翻手將信扣住??珊慰b眼尖,還是看到了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