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至夜半時,前橋已然沉睡,梁穹輕手輕腳起身,用掌心蓋著燭火去外室找寧生。兩名府衛(wèi)正坐在一旁打瞌睡,腳步聲入耳的瞬間醒了,見是梁穹來尋,便未敢輕易出聲。
寧生躺在鋪蓋上忐忑得睡不踏實,經(jīng)他輕輕一推,也醒轉(zhuǎn)過來。梁穹壓低聲音問他:“究竟發(fā)生何事了?”
寧生一骨碌坐起來,急道:“庶卿救奴!”
梁穹示意他輕聲,道:“殿下都問過你什么?一五一十告訴我?!?
寧生便將前橋問話實言相告。梁穹起初聽他說前橋問起前主人與寧生原籍之事,還在思索其中關(guān)聯(lián)。其后聽到前橋懷疑寧生對自己別有用心,立即愣了一愣,營救寧生的打算驟然被推翻。
他起初為寧生奔走,為他創(chuàng)造機(jī)會,還不知自己在事件中脫不了干系,如今恍然醒悟,便知不可在這場漩渦中越陷越深,否則非但救不了人,還要受此牽連。
寧生仍在指天發(fā)誓,自己對公主和對他均無二心,梁穹怕他聲音過大,吵醒內(nèi)室之人,截住話頭道:“你賭咒發(fā)誓有何用處?殿下問出此話,便是已對你存有芥蒂,你將如何剖開內(nèi)心給她證明清白?”
梁穹態(tài)度依舊從容,話語不疾不徐,卻聽得寧生逐漸心涼。
“她一時舍不得殺你,但未讓府衛(wèi)離去,不保哪天便狠下心,我們有意搭救也來不及,屆時你當(dāng)如何?”
寧生猶疑道:“公主答應(yīng)過不殺奴,她也答應(yīng)過庶卿……縱然公主不看重奴,她不看僧面看佛面……”
梁穹苦笑道:“你當(dāng)我是佛面嗎?我何曾有此榮幸?我與殿下自小相識,你見她折磨我時,有念過幾分舊情嗎?”
寧生頹然:“那……”
“越拖著對你越是不利,我來想辦法勸殿下,送你出府吧?!?
“出府?”寧生驚道,“奴能去哪?”
梁穹道:“隨你去哪,我會給你一筆錢,供你謀生。如今殿下仍有憐憫,是你出府的好時機(jī),若她心中情誼已盡,殺伐只在一念,屆時再無轉(zhuǎn)圜之地了。”
寧生急道:“……奴對公主絕無二心,公主府外產(chǎn)業(yè)也盡力打理,如今為何要走?懇請庶卿幫奴說幾句話。公主愛重您,肯聽您的,您幫奴勸說,公主未必還會如此無情……”
梁穹并不應(yīng)他所請,只道:“你若想出去,我們幾人都會盡力為你爭取,你好好考慮,我是為你好?!?
寧生望了他半晌,明白他已經(jīng)不打算為自己多費口舌,心涼了半截,半天都沒說出話來。梁穹不能久留,拍拍他的肩膀,蓋了火燭欲往回走,聽到身后寧生道:“如今您恩寵穩(wěn)固,也用不著奴了?!?
梁穹步履未停,對他話語只當(dāng)沒聽見。輕手輕腳躺回床上,將前橋摟在懷中睡去。
——
2.
第二日,梁穹像沒事人一樣服侍前橋盥洗,絕口不提寧生事,只盡心幫前橋處理府內(nèi)雜務(wù)。
加之女皇準(zhǔn)奏的批復(fù)已達(dá),女皇同意秘密籌備軍糧,定了個不大不小的數(shù),指名要樂儀攜帶密旨,親自前往南郡安排人手。也依照前橋的建議,命齊雯和張懷敬為轉(zhuǎn)運使,又從京都分別指派了兩位副使扮作禮官,隨樂儀同去。
樂儀單獨面了圣,即刻便要動身回南郡,臨走前珍而重之地將桌案上一封書信塞進(jìn)貼身口袋中。
前橋見狀奇道:“那是什么?密旨?”
“這個啊?!睒穬x掏出信拆開,帶著點炫耀道,“是你宣傳部長近來寫的一篇賦。”
“賦?”前橋拿過來看了看,疑惑道:“我怎么沒讀過?”
“他剛寫好的,送來給我品鑒?!?
霍。這家伙趣味如此低俗,竟然還懂品鑒?可那字跡的確是聞人升的,前橋疑了個大惑,難道這男的對樂儀有意思了?
明明上次還要死要活的。小妮子不簡單啊,對付男人一套一套的。
樂儀笑嘻嘻揣回去,囑咐道:“對了,最近他忙得不得了,說是佟輔導(dǎo)員突然分了他很多活兒,你知道這人身子骨弱,比不得你那些壯碩使奴,可別把他累壞了?!?
“靠,我是他老板!他要是忙不過來自然會跟我說,輪得著你同情心泛濫?”
樂儀此行準(zhǔn)備得匆忙,走得卻從容得很,帶著四大車恩賞加兩個俊秀紅郎,聲勢浩大,排場十足,和從前幾次離京回家仿佛一模一樣。
前橋這幾日忙里忙外,完全將寧生之事拋在腦后,梁穹尚沉得住氣,倒是把成璧弄得不安起來,找個機(jī)會問她什么打算。
前橋也猶豫。她知道若是魏留仙本尊處理此事,必定干凈利落不留后患,而自己一個心軟拖延下來,現(xiàn)在梁穹置身事外,寧生逆來順受,她想尋錯處都尋不來,只好當(dāng)不當(dāng)正不正地維持現(xiàn)狀。
最終還是前橋沉不住氣,去試探梁穹:“你怎么不絮絮叨叨讓我放人了?”
梁穹一笑:“殿下厭惡了身邊使奴,也是常有之事。既然不喜寧生,這段時間在下多讓子昂去陪您。”
前橋遲疑道:“若是厭惡到不想見他,該怎么辦?”
梁穹道:“不想見,打發(fā)去京郊就罷了。寧生自進(jìn)廠以來干得不錯,近來佟輔導(dǎo)對他也多有稱贊。”前橋不語,梁穹又道:“若是工廠也不欲他去,倒不如除了府籍,外放出去。”
梁穹似乎無所謂,前橋卻不敢隨意放走寧生,哼哼了兩聲就沒下文了,對寧生的處理依舊不置可否。梁穹沉下心觀察了兩日,始終摸不著頭腦,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登門。
——
3.
趙熙衡遞帖拜訪,然而回稟猶如石沉大海,他不知前橋一早下過令,與他有關(guān)的任何東西都不得上報,只得原地候著。
一人一馬立在府外,等了快一個時辰,終于忍不住了,揪住公主府看門的侍從道:“你小子壓根兒就沒給我通報吧?!”
侍從在他手下掙扎道:“放手,您放手!”
“為何不通報?嗯?梁庶卿授意的?”
侍從道:“公主有令,您的一切東西都不能遞進(jìn)去,請郡卿自重!”
“呵,自重?”趙熙衡冷笑一聲,又道,“我光明正大登門拜訪,禮數(shù)周全,哪里不自重?輪得著你這奴才自作聰明?梁庶卿治家本領(lǐng)著實不佳,手下之人好沒規(guī)矩?!?
侍從敢怒不敢言,又不愿替他傳話,好在騷動已經(jīng)引來梁穹,他趕到后,和門外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對視一會兒,側(cè)身引趙熙衡進(jìn)去。
趙熙衡拱拱手權(quán)當(dāng)打過招呼,然后把馬韁遞給他:“梁庶卿,我找公主有事,你幫我把馬照顧好?!?
他無理得像是府中主人,梁穹沒動,早有小廝上前替他接過馬韁。梁穹道:“殿下正在花園賞紅葉,在下為郡卿引路。”趙熙衡咧咧嘴,道:“有勞了。”
這是趙熙衡第一次進(jìn)公主府,他并不安心跟著梁穹,而是背著手走走停停,東看西看。梁穹也是好脾氣,表面功夫做到極致,一路領(lǐng)著趙熙衡到了花園。
只見紅葉鋪了滿地,假山旁正坐著三人身影,前橋靠在成璧身上,張口吃羅子昂手中剝了皮的葡萄——趙熙衡頓時明白了,為何梁穹肯好心給自己帶路。
他抱膀子冷眼看著這副畫面,梁穹則“不解風(fēng)情”地出聲打破平靜:“殿下,郡卿前來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