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被固礫軍列為禁書者,絕非“藏釵記”一般的通俗文學(xué),而是這種編排荊國貴族的色情讀物。
“興國人的意淫向來如此嗎?”
“什么?”
“以自己為圓心,要么美貌男性俯首稱臣,要么荊國公主投懷送抱……”前橋一邊說著,一邊對成璧做了個眼色。成璧雖不知她要做什么,仍心領(lǐng)神會地將書店的門關(guān)了。
“錢兄……你要干嘛?”
“看看還有什么侮辱荊國的‘奇書’,以及……”前橋目光盯著他,何縝和施克戎也心照不宣地站在周不愁身旁,“興人是否有底氣和膽子做出這種事?!?
不理會周不愁的辯白和不滿,前橋坐在桌前,在梁穹幫助下查閱起書籍,發(fā)現(xiàn)不只這兩本有問題,意淫魏留仙的內(nèi)容比想象中多多了。她一時之間看不了那么多,便讓人將有問題的書盡數(shù)帶走,回去詳讀。
周不愁氣道:“錢兄若覺書不喜歡,不讀也就罷了,何必較真?看書只是圖個消遣,又不是當(dāng)面侮辱你們公主,再說,這兒是興國,你管得著這里的人喜歡讀什么嗎?”
“我管不著你們看,但你也管不著我不喜歡,并且非要管這閑事?!鼻皹虻?,“念你不是稟筆之人,這次只給你一個教訓(xùn),書我?guī)ё吡?,書錢不欠你的,日后最好別讓我看見你。”
她命人拿了書籍,留下成璧揍人,頭也不回地離去。如今撕破了臉皮,也不必留在此地,便退了客棧離開杞城向北而行。
途中她將書籍打開,忍著惡心垂頭研讀。梁穹等人見她心情不佳,也知書中寫了不堪入目的東西,卻不知怎么安慰她好。
傍晚時眾人找客棧入住,梁穹見她房間還在點燈,知道她沒睡下,便來找她。
“殿下還在看?”梁穹擔(dān)憂道,“夜已深了,不休息嗎?”
前橋輕輕“嗯”了一聲:“一會兒就睡?!?
“殿下,”梁穹安慰道,“自六十年前興國失去覲塢等地,民間對于荊國怨氣極大,詛咒或丑化荊國在位者之事層出不窮。殿下若想深究,只怕沒完沒了。”
前橋沉默了半天,這道理她不是不知,或許宏觀下她可以理解興國人的憤怒和種種精神勝利,但作為魏留仙身體的繼承者,她做不到大度。
她不說話,梁穹就在一旁默默地陪著她。半晌后前橋突然道:“‘瀾兒’是什么意思?”
“嗯?”
前橋指著書中某一行道:“你看這里,上下情節(jié)都接得上,可我為何自稱‘瀾兒’?”
梁穹看去,前后文中夾著“魏留仙”的撒嬌,她卻自稱“瀾兒”,這的確很奇怪。
“似乎是字抄錯了?!?
前橋道:“不只一處,看這里,丫鬟喚我,也是叫‘瀾姐兒’。”
梁穹為此同樣狐疑不解。前橋心道,除了稱呼,還有很多地方透著奇怪:魏留仙明明是個年輕姑娘,很多故事中卻有她生子懷孕的情節(jié),很難單純解釋為性癖。就連描寫也都是千篇一律的豐乳肥臀,更趨近于成熟女性的身體。前橋在幾個文本中比較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道:“這是個換頭文學(xué)吧?”
——
3.
“何為……‘換頭文學(xué)’?”
“就是說,這個故事原本的主角未必是我,只是因為我比較火,知名度高,就把有關(guān)別人的黃文安到我的身上,改個名字,吸引眼球……這個‘瀾兒’,是原本女主角的名字?!?
梁穹看著她平靜地分析這些細(xì)節(jié),感覺有點荒誕,前橋卻拾起某兩本書道:“這兩個故事情節(jié)也有諸多重合之處,都是妖狐托生,魅惑敵軍將領(lǐng),只是細(xì)節(jié)不同,所以很可能出自同源……整理此書時大概有底本,抄書者不加分辨,抄錯了?!?
前橋知道繼續(xù)查下去只怕很難,于是讓梁穹叫來施克戎這個“興國通”和土著張策,張策一早聽聞最近發(fā)生之事,臊著臉不敢看她,前橋道:“你以前聽說過我的名字嗎?”
“是……”
“從黃色小說里?”
“不不,”張策把頭搖成撥浪鼓,“興國有以宮廷故事為題材的說書,興盛于茶樓酒肆,荊國貴女的風(fēng)流韻事很多人愛聽,故而不僅聽聞殿下,還有與二皇子聯(lián)姻的安吉郡主……從前還有云景親王?!?
好么,合著荊國那些女的一個沒放過,要不是因為樂儀是“邊陲野民”,名氣不大,還得算她一個。
“那你聽說過‘瀾兒’么?”
看張策樣子有些迷茫,施克戎道:“殿下從何處看到的?”
前橋便將書中所見對他講了,張策道:“是狐貍精嗎?我們這兒民間傳說里,狐貍精的名字常叫做‘瀾’,它們有在戰(zhàn)場上呼風(fēng)喚雨、魅惑敵軍的能力?!?
施克戎沉吟道:“是,我也曾聽說過類似的傳說。”
前橋便讓他們?nèi)ブ習(xí)帘椴蓵?,找出和這個“瀾兒”有關(guān)的故事,搜羅整整五日,采集到數(shù)本舊書,女主角無一不是狐貍精,慣會用狐媚之術(shù)魅惑敵軍,幫助國家打出奇仗,滋擾鄰國安寧,后為神仙收服,暴斃而亡。這是張策耳熟能詳?shù)墓适?,卻有一本書情節(jié)十分豐富,不僅有“瀾兒”自己的故事,還涉及她的家人。故事中“瀾兒”同另一個妖物有染,生出小狐貍精“錚兒”,又魅惑了國家的王子,成功躋身貴妃。
前橋還沒反應(yīng)過來,梁穹成璧施克戎等人驚道:“謝小瀾?!”
這個名字何等熟悉,前橋道:“飛羽將軍謝小瀾?”
“謝將軍的女兒就叫謝錚,季優(yōu)將軍去世后,國舅爺改嫁其密友謝將軍……想來這位‘王子’,是指國舅爺了?”
前橋馬上核對故事細(xì)節(jié),果然地名和軍隊建制與六十年前那場荊興大戰(zhàn)多有相合之處,情節(jié)卻和軍事無關(guān),文中“瀾兒”贏得戰(zhàn)爭勝利靠魅惑將士和“睡服”敵軍將領(lǐng),用詞極盡羞辱。
前橋讀罷,憤懣之情比見自己當(dāng)了黃文女主角更甚。國舅爺府的“玄門奇陣”猶在眼前,飛羽將軍至今仍是固礫軍難以忘懷的虎膽將領(lǐng),“齊渡大捷”六十年來成為覲塢為之驕傲的一場硬仗,如今竟變成與床褥和身軀緊密相關(guān)的骯臟情事。
“原來是這樣,大敗興國的飛羽將軍被污化為妖邪,成為市井傳說,如今人們多不記得源頭,這故事又轉(zhuǎn)移到我身上?!鼻皹蚶淅涞?,“我還抱著友邦交流的心態(tài)來玩,卻給我送上如此大禮,這個國度從上到下都惡心透了?!?
還和談?還聯(lián)姻?皇姊怎么不打他丫的!玉龍山北麓三城太少了,狗屎國家,去死吧!
張策作為興國代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承擔(dān)了所有人的怒意。飛羽將軍對于眾人是不容褻瀆的存在,公主也是。況且流言蜚語一旦傳播難有盡時,創(chuàng)造污名容易,正名很難,幾十年后,如今捕風(fēng)捉影的東西難免變成常識,作為全民記憶竄入歷史都是有可能的。
六十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也能得到公正的書寫嗎?前橋?qū)Υ艘呀?jīng)不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