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小,只是少了個人就變得有些空曠。當時醫(yī)院里到處找不見余棠,蘇朔以為他自己出院了,回來就把這間不大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連床底下都沒放過。
然而余棠根本沒回來過,昨天洗的衣服還晾在外面沒收,那么愛干凈的一個人,杯子打翻淌在桌上的水都快蒸發(fā)干了,也沒用抹布擦一擦。
蘇朔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起身整理屋子,打算把弄亂的一切恢復原位。
客廳墻角邊立著一塊畫板,上面有一副已經完成的畫,仔細一看是一盤黃澄澄的南瓜餅,不多不少剛好五個,是A大五食堂一份的數量,盤子也是小屋廚房里素色帶花邊的那款。
蘇朔以為這是余棠閑來無事畫著玩的,從臥室的枕頭下找到余棠很寶貝的那本畫冊,想把這幅畫收進去,翻開時,目光不自覺停留在一張風景畫上。
操場、鐘樓,還有成片的冬青樹,場景有些熟悉,往后翻,教室、黑板、桌椅,看著像是中學課堂。再往后翻便是大學校園,余棠很擅長畫靜景,寥寥幾筆便能勾勒該場景的特征,是以每一張都讓蘇朔覺得熟悉。
不知是為了做記號還是隱喻什么,每張畫上都能看到一只蝴蝶的輪廓,在操場上飛舞,在教室里睡覺,在A大禮堂的臺上演講……一頭霧水地往后翻,翻到一張背景為室內的畫,蝴蝶身邊出現一朵粉白花瓣、嫩黃蕊的小花,花有表情,這張畫上是笑著的,眼睛瞇成彎彎的兩條縫。
蘇朔似乎意識到什么,翻頁的動作慢了下來。
下一張畫的是蘇家庭院,花期將盡的木槿依舊鮮艷明麗,蹲在院子里看花的小粉花卻沒什么精神,嘴角蔫蔫地垮著,那只蝴蝶不見了。接下來連續(xù)幾幅畫里都沒再出現蝴蝶,只有小粉花一個,獨自睡覺,獨自上課,獨自吃飯,獨自在校園里行走,這幾張畫得有些潦草,能看出作畫者因為蝴蝶不在有些頹廢,態(tài)度都變得敷衍應付。
轉變發(fā)生在深冬,窗外飄雪,蝴蝶耷拉著翅膀側臥在床上,小粉花和它挨得很近,用柔軟的花瓣輕輕摸它長長的觸角。再下一張,蝴蝶又不見了,小粉花身邊出現了一個圓乎乎、紅彤彤的東西,有莖葉,看著像某種植物的果子。
小粉花帶著果子來到山上,果子一天天長大,它會在太陽剛出來的時候起床,蹦蹦跳跳出門,站在路口往山下眺望,會在夜幕降臨時舍不得熄燈,會在蝴蝶偶爾飛來時,挨著它不讓它走。
像是在替小粉花傳達那些不愿說的話、不敢做的事。
再往后就沒有了,只剩下幾張尚未涂畫的空白畫紙。
不知從哪一張開始,蘇朔的胸腔里有一團氣體在發(fā)酵,他固執(zhí)地往一張張后翻,翻到最后,發(fā)現封底與畫紙之間夾著的東西時,那團悶重的氣體膨脹到極限,好似就要沖破胸腔,瀕臨爆破。
那是一片菜葉,由于摘下的時間太長已經枯黃發(fā)干,葉片斑駁,勉強看得出上面用水筆畫的拿著鍋鏟的Q版小人,右下角還跟前面的畫作一樣,一筆一劃認真標了日期。
蘇朔忽然想起結婚前,余棠的Omega父親曾私下里找他,同他交代過一些話。那時候的他正因為被逼婚惱羞成怒,保持表面上的尊重已是勉強,根本沒心情耐心聽他說。
現在回想,只依稀記得那位Omega父親說:“余棠年幼時生過一場大病,我們當時過分保護,不讓他出去玩,還限制他交朋友,他本來就不愛說話,長此以往,就養(yǎng)成了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自己消化的習慣。我想他非要跟你結婚一定是有原因的,他的心很軟,只要你對他溫柔,他就會記在心里,然后想盡辦法回報……我沒有立場要求你什么,只希望你至少給一點耐心,一點點就好?!?/p>
放下畫冊,經過小廚房,蘇朔打開冰箱,豬肉辣椒餡的餃子擺滿整整兩個食盒,小小的冷凍室也堆滿了肉制品。余棠不吃辣,不好葷腥,他不愛表達,不習慣與人計較付出,卻在日常的點滴中悄悄滲透他的溫柔,無聲而笨拙。
蘇朔倒是習慣處處贈與,可細究起來,這溫柔幾乎沒有分給余棠,所以就連這小小的一丁點,余棠都要當寶貝悉心儲藏,牢牢護在懷里,生怕被人看到,生怕被人搶走。
可是,即便擁有與生俱來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契合度,僅僅缺少那百分之一的理解和回應,也無法將兩顆心連接起來。
蘇朔去水池邊洗了把冷水臉。
山上風急,窗戶開了一整天,屋里小Omega的香味已經散盡,只余耳畔吧嗒吧嗒的滴水聲。
蘇朔坐了一會兒,咧開嘴,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誰說這個小Omega不懂表達?余棠做的事樁樁件件往他心口里戳,如今回憶起來,每個都讓他抓心撓肝,恨不能立刻把人逮回來,將心中的猜測向余棠逐一核實,問他為什么一開始不明說,是不是故意讓我后悔,讓我難過?
蘇朔天性灑脫,他20多年的人生中幾乎尋不見“后悔”這個詞,在此之前,唯一讓他有點懊喪的是那天把喝醉的余棠帶上床,也只有一點而已,他骨子里還是充滿自信的,覺得沒有什么人、什么事會脫離他的掌控。
然而從余棠昨天失蹤到現在,他每分每秒都在后悔,后悔那天晚上沒有留在醫(yī)院看著他,后悔說不要孩子,就算生出來也不認……更后悔余棠懇求般地拉著他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甩開了他的手。
深吸一口氣,感覺神智恢復清明,蘇朔起身,拿著外套走進夜色中。
這些事,等把人找回來再計較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