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她總有法子叫他相信她的。

她跟湛明珩上了馬車，往刑部大牢去。其實不到萬不得已，她并不預(yù)備以公儀珠的身份去見公儀歇。興許告訴他真相，確有利于案情進(jìn)展，或可叫他松口。但那樣實在太傷一個父親的心了。

倘使他曉得女兒未曾真正死去，卻反倒因他的報復(fù)，在貴州與蜀地流離多時，吃盡苦頭，甚至陰差陽錯地，險些一度被他置于死地……他該當(dāng)如何自處呢？

納蘭崢當(dāng)然早已原諒了他替湛遠(yuǎn)鄴謀劃的那些?？梢坏┧獣粤苏嫦啵厝徊粫徸约?。他已痛苦了整整十五年，她唯愿他能親眼看見仇人伏法，得償夙愿，卻非是將這一生結(jié)束在無盡的自責(zé)與懊悔里。

故而她始終將此法作為不得已之下策，而湛明珩也因知曉她的心思，不曾想過要利用她的從前，一直未有告訴公儀歇，她就是公儀珠。

不過如今既是找準(zhǔn)了突破口，湛明珩又施以妙計，不必她暴露身份便有希望事成。她當(dāng)然是愿意配合的。

她坐在馬車?yán)镞厗枺骸熬埔阉腿チ藛?？?/p>

湛明珩點點頭：“都安排妥當(dāng)了，你見機(jī)行事便可。”

納蘭崢走進(jìn)了刑部大牢。這座監(jiān)牢有大半沉在地下，愈往里走便愈發(fā)陰森，它如往昔一般昏暗潮濕，不見天日，甚至隔絕了孟夏時節(jié)的熱意，仍似停留在飛雪的深冬。

這里的寒冷如同永夜一般漫長。

步至看押公儀歇的天字號牢房，納蘭崢瞧了一眼空蕩的暗廊，繼而將目光落在牢門前擺著的一副棋具上。

這是她叫人準(zhǔn)備的。

周遭的獄卒皆已被屏退，四面點起了燭火，將此地照得敞亮，因此幾乎能夠清晰地瞧見眼前浮動著的微小塵芥。她偏頭看了一眼熟睡在床鋪上的公儀歇，躊躇許久，彎身端起棋盤與棋罐往里走去。

牢門的鎖已下了，就那般大大方方敞開著。她進(jìn)去后瞧見地上擱了一壇已然啟封的酒，似乎被人喝過幾口。

是了，湛明珩賜的東西，哪怕是鴆藥毒酒，公儀歇也不得不飲下。這與他信或不信所謂的黃粱美夢之說無關(guān)。

床鋪上側(cè)躺著的人身穿囚服，卻并無犯人常有的邋遢模樣，如這間格外潔整的牢房一樣。甚至納蘭崢也瞧見了，不及撤走的飯碗里還擱了幾片未吃完的肉。湛明珩果真是在厚待他的。

只是沒了帕頭烏紗的父親，一頭花白的發(fā)仍舊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將棋盤擱在地上，慢慢靠近床鋪，將刺在他后頸的一枚銀針取下。既是要作戲，總得叫他真睡上一覺才行，這是湛明珩想出的法子。

她將銀針收進(jìn)袖中，朝后退開幾步，等公儀歇睜了眼，輕聲道：“父親，珠兒來看您?！闭f罷竟起了一絲哽咽。

她是來做說客的，實則心內(nèi)思慮的是算計，是如何不暴露自己，且又能夠博得父親的信任?？蛇@一句話包含的情誼卻也是真真切切的。

公儀歇醒神很快，隨意看了她一眼，撐著床鋪起身，繼而閉目盤坐，疲倦道：“殿下好意，罪臣心領(lǐng)，卻也請殿下莫借小女之名作文章。小女十五年前已亡，罪臣但望她入土為安，殿下如此，著實叫罪臣不大欣賞。您是要做明君的，這般作為恐將遭史筆詬病。”

這酒他喝了，卻著實不信那套哄騙說辭。便身為階下囚，他依舊在做為人臣子該做的事，一如早些年位列群臣之前，毫不忌諱錚錚諫言，連圣上的錯漏也敢抓。

倘使他未曾跟隨湛遠(yuǎn)鄴謀事，必將是一位名垂青史，流芳萬古的良臣。

納蘭崢強忍心內(nèi)酸楚，并不接話，只道：“父親，您與珠兒下盤棋吧。這玉子涼了，可就不好了?！?/p>

公儀歇似乎是滯了一下，驀地睜開眼來。眼前的女子冪籬加身，黑紗蓋膝，全然不見容貌。但她的話還是觸動了他。

珠姐兒幼年與他對弈，因自知不敵，便總尋借口半途撤退，常道胃腹空蕩，無力思量，待去找些吃食來再繼續(xù)。他便笑瞇瞇地跟她說：“父親在此間等你，你快去快回，這玉子涼了，可就不好了?！?/p>

玉子又非吃食，本就是涼的，哪里有什么趁熱的說法呢。

待她走了，他便悄悄將棋盤上的黑白玉子挪一挪，等她回來，就成了她能夠輕易贏他的局面。

彼時的珠姐兒尚小，棋藝不精，似乎全然瞧不出他的手腳，只道果真吃飽了才有氣力破局，將他殺個片甲不留。

納蘭崢見他動容，似乎猜得他所念何事，淡笑道：“父親，其實我都是曉得的。早些時候，您趁我跑去尋吃食偷偷做手腳，怕的就是我總輸給您，便不樂意陪您下棋了。當(dāng)年我不喜旁人謙讓，以為憑真本事贏棋才過癮，但您是父親，我覺得您讓讓我是該的，故從不戳穿您。”

彼時她贏得高興，他也輸?shù)酶吲d。

公儀歇的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壇酒。

納蘭崢的目光隨他一落，繼續(xù)說：“后來我長大了，有了幾分本事，便不再借口偷溜，與人下棋時也遵從您的教誨。您說，為人行事當(dāng)如對弈，勝固欣然，敗亦可喜。”

公儀歇似乎有些坐不住了，卻仍強自按捺著道：“……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