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債孽兩清
納蘭崢一時沉默。
公儀歇的眼睛瞇了瞇,繼續(xù)問:“可是池生與你講的這些?”說罷似乎自顧自地信了,點點頭道,“池生能替太孫殿下做事,是好的。”
納蘭崢的目光閃爍了一瞬。父親的確心細如發(fā),卻是銀針刺穴,雖不傷身,亦可致人昏睡,初初醒來該是思維混亂,腦袋迷糊,可他何以到了這節(jié)骨眼,依舊心思清明,認定是顧池生與湛明珩串通,而堅決不肯信這就是場夢?
且照她方才所見,父親的確醒神太快,似乎不大合常理。
她心內(nèi)疑惑,面上卻不動聲色,刻意避而不答,轉(zhuǎn)而道:“池生的確是個好孩子。珠兒記得,他初來咱們公儀府時性子尤為怯懦,想去后園觀流觴宴卻畏而不敢。恰好我也偷摸著想去瞧,便領(lǐng)了他一道。您得知此事后,不罰池生卻只罰我,叫我抄了好幾遍書。我老大不小的人竟跑來跟您哭,說您偏心池生。您就悄悄告訴我,我?guī)讉€兄長不成器,可池生這孩子卻是要成人物的。您這般做,實則是替我在他跟前賣好,等他做大官了,便會記得我曾替他受罰的恩情。將來您若不在了,他也會代您照拂于我?!彼f著說著,溢出些哭腔來,下意識背過身去伸手拂淚。
這一番話是納蘭崢刻意說的。公儀歇既是不肯信,她便要說些顧池生不可能曉得,旁人亦不可能曉得的,父女倆的私話來。
但她的淚也是真的。
記憶里的父親分明是這般慈祥。那樣一個人,怎會放任她冤死不顧呢?她卻被恨意蒙蔽了這許多年,到得如今方才一點點了悟。
公儀歇顯然愈發(fā)錯愕了,瞠目半晌后下了床鋪,低頭再看了一眼那所謂的“黃粱酒”,半信半疑地道:“珠姐兒?”
納蘭崢收了淚回過身去:“父親,是我?!?/p>
公儀歇面上的震驚之色漸漸淡去一些,啞著嗓子道:“十五年了……你頭一次入父親的夢來,可是在怨怪父親未曾替你伸冤?”他苦笑一下,“就像你的母親與祖母一樣,她們都在怨怪我。”
納蘭崢沉默了。
她的確怨怪他,怨怪了整整十五年。
片刻后,她搖搖頭道:“珠兒也好,母親與祖母也好,皆已知曉您的苦心。您替我做得夠多了,我感激您尚且來不及,何來怨怪一說?”
他也搖了搖頭:“是父親無能?!闭f罷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棋盤,“你既是來了,與父親再下盤棋吧?!?/p>
她點點頭,也不嫌稻草鋪蓋臟,往上邊坐了道:“父親,您先下。”
公儀歇未有推辭,在她對面坐下后落了一子:“父親老了,是該由你讓讓了。”
父女倆相對而坐,大半局棋下來,公儀歇點點頭道:“珠姐兒的棋藝進步了,竟有幾分當今圣上的風采。”
納蘭崢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她這些年多與湛明珩切磋對弈,自然學(xué)了他不少招數(shù),而那些招數(shù)想必該是師承昭盛帝的。父親從前當常與昭盛帝對弈,說不得和湛明珩也曾殺過幾局。
納蘭崢為免暴露,避開了話頭道:“您說笑了?!?/p>
公儀歇卻忽然不談棋了,一面落子一面說:“父親身在獄中多時,有樁事始終難以抉擇,莫不如現(xiàn)下由你替父親出個主意?!?/p>
“您說。”
“父親不知是否該指認當年殺害你的真兇。倘使不指認,父親這十五年便活成了一場笑話,亦得叫你繼續(xù)含冤,可倘使指認了,對方手中卻握有或可累及公儀滿門的罪證,到時,恐怕要害了你的母親與手足。”
納蘭崢執(zhí)棋的手一頓。她尚且在思量如何出口此事,不曾料想?yún)s是由父親主動提及。
她默了默,順勢答:“父親,人生在世,本當拋卻過往,著眼當下,珠兒如今在另一處地方活得很好,故而原本,真兇是否伏法,已非我苦苦所求??商仁勾巳四送〝撑褔渷y朝綱的千古罪者,您卻默不指認,便要有更多如珠兒一般的無辜之人為之流血犧牲,大穆的江山亦或有一日崩落塌陷。父親,黎庶涂炭,民不聊生的慘相不可重演,珠兒懇請您指認此人!當朝太孫乃是明主,必將為此心生感念,保全咱們公儀府,甚至保全父親您的?!?/p>
公儀歇是不茍言笑之人,卻聽了她這席話后彎起嘴角來,像是十分欣慰的模樣。他的目光落在她頭頂冪籬垂下的黑紗上,卻似乎已穿透了這層阻隔望進里邊。他向她點點頭:“父親曉得了,待此大夢醒轉(zhuǎn),便會將實情告知太孫?!?/p>
納蘭崢說不好此刻心緒,只覺一個勁地想落淚,含著哭腔道:“父親,多謝您……”
公儀歇笑了一聲,緊接著又嘆了口氣,起身到她身側(cè),伸手輕拍了幾下她的背,如哄毛頭小嬰一般。
納蘭崢卻因此番動作哭得更厲害,啞聲道:“父親,珠兒此生去得早,不得侍奉您與母親膝下,是珠兒不孝……您往后要好好的,母親也要好好的……”
她苦苦掙扎多時,不論如何選擇皆是痛苦。最終拋卻大義,自私了一回,接受了湛明珩待她的好,接受了他對父親的寬恕與保全。只愿父親歷經(jīng)此劫后能夠與母親隱身山水間,安安穩(wěn)穩(wěn)頤養(yǎng)天年。
公儀歇點點頭:“你安心罷,知你在別處過得很好,我與你母親也就萬事都好。行了,珠姐兒,回去吧,父親該醒了?!?/p>
她微微一愣,偏頭便見湛明珩不知何時已悄然步至父親身后,將一枚銀針刺入了他的后頸,隨即在他歪倒的一剎牢牢攙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