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平不答,燕帝繼續(xù)道:“沒他今日這一鬧,朕還得留出點時間打發(fā)打發(fā)太子和孟添益那老東西,未必有和你單獨下這一盤棋的閑工夫。也罷,有他和旁的幾個御史在,這一年來太子也收斂不少,朕也放心些,由著他去?!?/p>
“不過,文嘉也忒心狠手辣了些?!毖嗟畚⑽⑻а塾U一眼宋嘉平,“許林到死怕是也沒想到,你早識破了他的身份;更想不到,取他性命的,居然是日日在他跟前的那個嬌滴滴的宋家女。”
“文嘉空有小聰明,卻行事魯莽,但陛下也知她本性幷不壞,臣愿代女受過,萬望陛下恕罪。”宋嘉平此番起了身,恭謹跪在階前。
燕帝也沒叫他起,自己一人琢磨著棋局,左手拿過宋嘉平的黑子,自個兒下了一子,然后道:“文嘉她過完年關(guān)也將是雙九之年了吧,若非你執(zhí)意辭官,她此刻早已嫁做人婦,在深宅之中相夫教子,如何會做得出這般狠毒之事?”
宋嘉平?jīng)]吭聲,燕帝自個兒嘆了聲:“文嘉這孩子,自來討太后歡心,太后在時,那是每月都要召她入宮伴駕幾日的,連帶著朕對幾個公主都不及對她上心。許林到你身邊有十多年了吧,她倒好,就這么輕飄飄地給殺了,”燕帝沒來由地笑了聲,又繼續(xù)嘆道,“還是在北衙眼皮子底下。定陽王,虎父無犬子,你這女兒也是個厲害人物啊。”
“文嘉幷不知許林同陛下的關(guān)系,更何況,文嘉對他起了殺心,實在是因為……許林歸附了東宮?!彼渭纹竭凳?。
“呵”,燕帝深深嘆了口氣,“朕知道,太子也嫌朕命長。如今朝中個個都是有眼力見的,除了褚彧明這老頭一派還有點氣節(jié)外,都在慢慢往太子那頭靠,就指著朕吶,哪天兩腿一蹬,他們好歡天喜地吹鑼打鼓辦國喪。”
“陛下,此話不可亂講?!?/p>
“無妨,人之常情嘛,”燕帝又下了一子,“你心里再明白不過,當年朕心里也是這么想的。整日里就在想啊,父皇怎么還不去,只有他去了,朕才能發(fā)動宮變奪位吶。都是過來人了,這些小輩心里在想什么,朕有數(shù)。”
“陛下慎言。”宋嘉平再叩首。
“你瞧,如今朕都做了幾十年皇帝了,你倒要朕慎言了?!毖嗟坌α诵Γ爱斎赵跐撣≈畷r,你也未曾勸朕一句慎言。咱們幾個,如今也不同往日了。”
宋嘉平不知如何接話,額貼在地上,地龍燒著,倒也不涼,只是不好受。他與眼前這位帝王,當年也曾是兄弟相稱共過生死的情分,到如今,三十余年過去,舊日情誼,在帝王寶座下,悉數(shù)灰飛煙滅。
“去年你要辭官,朕便讓你辭了,你若回鄉(xiāng)好生頤養(yǎng)天年也罷,可你都走了,這朝中一個個地都還盯著你不放。”燕帝目光落在宋嘉平手上,虎口厚繭,是曾彎弓射雕的名將之手,“今年啊,朕想著,太子年紀雖不輕了,但手下卻沒個能用的武將,便想替他把削藩這事了了。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燕帝落子,“這風(fēng)聲不知誰露出去了,晉王反了?!?/p>
宋嘉平再叩首,“臣與晉王多年不曾往來,陛下明鑒?!?/p>
“孺鶴故去后,你整個人都變得謹慎了?!毖嗟鄣托?,看向下首這位姿態(tài)恭謹?shù)拇髮?,“從前你是如何也不肯替自己解釋一句的脾氣?!?/p>
“陛下也變了許多。陛下讓御史臺的人前去陪都,而不是讓捕獄司直接押臣入京,不就是想看看臣這一路會不會有異動么?陛下謹慎,不會只派那點人手去,當日若文嘉真隨晉王去了,臣怕是早被挫骨揚灰撒入青江了?!?/p>
“你心里倒和明鏡似的。朕是什么人,你再清楚不過,晉王也清楚,你看當日他得了文嘉便不再戀戰(zhàn),沒非要把你和宋珩拿下,不也是不知朕虛實,見好就收么?只是他也太蠢了些,這么明顯的圈套,他也非往里頭跳?!?/p>
“如今告訴你也無妨,沈度手底下確實還有旁的人,一半跟著他,另一半都在青州邊界候著呢,當日若非長平恰巧遇上,朕也不會讓晉王白白得了文嘉這張好牌。當日若文嘉自愿同晉王走,沈度的人足夠?qū)⒛闼渭液湍欠促\的黨羽一幷碾碎在青州了。若她不愿,沈度自會將晉王一黨殲滅在青州邊界,再帶她回來?!毖嗟壅f著忽地笑了,“晉王一黨一千余人,那一夜,被全數(shù)活埋在了青州地界?!?/p>
聽得“活埋”二字,宋嘉平忽地不寒而栗,未敢接話。
“朕倒是自認了心狠手辣,你呢?若朕當日當真不留余地,你會怎么做?”
宋嘉平心內(nèi)波濤暗涌,久未答話,殿內(nèi)燈火明明滅滅,照得他臉上詭異地發(fā)青。
燕帝目光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臉上,未曾移動分毫。
許久,宋嘉平道:“臣不敢欺瞞陛下,臣當日……無論如何也會保下文嘉?!?/p>
燕帝注視著他,沉吟道:“你那日手中能調(diào)動的、近在身側(cè)的只有周林佐吧?”
宋嘉平久未答話,過了半晌,潘成進來通稟說沈度到了,燕帝隨口回了句“讓他候著”,這才將這事輕飄飄揭過了,“說起來,沈度的性子倒和孺鶴頗有些相像,若不是當年孺鶴那剛烈的妻子縱火自焚,沈家一家子都葬身火海,朕還真要懷疑當年是不是你徇私放過了他兒子?!?/p>
宋嘉平鎮(zhèn)定道:“當年臣同北衙將軍一幷辦的案,縱是有心也力不足,陛下勿要陷臣于不忠?!?/p>
“你和孺鶴是故交,朕下了狠手,你心有不滿,朕不怪你?!?/p>
“陛下,許林在臣身側(cè)十四年,從未發(fā)現(xiàn)臣有任何不忠之處,臣這一路也絲毫未有過別的心思?!彼渭纹匠练€(wěn)道,“臣於潛邸時便跟隨陛下,三十余年,對陛下忠心不二。臣與沈氏反賊是私交,臣對陛下,則是君臣之忠,天地可鑒。”
燕帝短促地笑了聲,“忠心不二?晉王上月舉兵,周林佐和沈度前腳剛出了帝京,褚彧明那老頭后腳便斷了北郡的互市,如今晉王在南邊作亂,北郡屬國又沒了供給開始作亂,各地藩王蠢蠢欲動。你若忠心,那褚彧明此舉是要做什么?”
宋嘉平欲行解釋,卻聽燕帝道:“你同褚彧明不和多年,從前朕每次欲讓你帶兵,這老頭便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如今倒好了,晉王一反,朕自會派周林佐去平亂,但北郡再一亂,朝中無將可用,朕只得派你。只不過誰也沒能想到,這周林佐竟也是個傻的,上天又在暗中助了你一把。定陽王,首輔大人對你,也算是肝膽相照了。”
“你這一路到底是未有異動,還是不必異動?不就是仗著手中有北郡這張底牌么?北郡男兒個個驍勇善戰(zhàn),騎術(shù)了得,又氣候嚴寒,難以行軍,朝中除了你,無人能在北郡帶兵一戰(zhàn)。太子也是個不知數(shù)的,為了打壓你,連這等消息也敢瞞著不報??呻拗辣笨さ膮柡Π !毖嗟勖偷芈湎乱蛔樱澳悴痪褪橇隙穗迺饶阆瘸敛蛔饷??真真一手好牌啊,定陽王。”
宋嘉平叩首,“陛下恕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不敢有半句怨言,但臣不得不為兒女打算?!?/p>
“潘成,開門?!?/p>
門推開的一瞬,漫天風(fēng)雪涌入,燕帝的聲音便帶了幾分寒:“朕便讓你瞧瞧,你的兒女當是什么命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