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雪勢到后半夜越發(fā)大了起來，沈度踏著積雪而來，遠遠瞧見跪在雪地里的宋宜。

潘成讓他候著，他便依言候在階下，往來巡防的禁軍時不時地掃過來一眼，倒也不曾走近。

沈度站至宋宜身側，轉頭去瞧她，猶疑了半晌，終是低聲道：“長平郡主親去太醫(yī)院拎了院判過去瞧宋珩，不必憂心。”

宋宜眸中微亮了下，方才周謹著人去提她，便是說宋珩重傷，誰知她還沒瞧見人，就聽聞御史臺請愿，周謹帶兵跑了。她擔心了半宿也見不到人，心下焦急，沈度這句話如久旱甘霖，她雖不知此事與長平和有何關聯(lián)，但懸了許久的心終是放下了幾分，宋宜仰頭，卻忽地想起前半夜他的話來，立刻低下了頭，只低聲道了聲謝。

雪越下越大，宋宜凍得哆嗦，唇已青到發(fā)紫，沈度低頭看了會兒，向前走了兩步，問廊下的小黃門：“這位公公能否行個方便，討把傘給下官？”

那小黃門打量他一眼，回想起方才潘成待他還算客氣，兩相權衡，親自去替他拿了把傘。

沈度道過謝，撐開傘回到原處，悄然將宋宜遮在傘下。

雪聲簌簌，一把烏青色的傘撐破這漫天飛雪，傘下，一人站正，一人端跪。

半晌，傘忽地傾了下，宋宜抬頭去看沈度，才發(fā)現(xiàn)傘的大半都打在她這側，沈度大半邊身子露在雪下。

借著廊下的光，宋宜終于瞧見他身上的傷，下意識地就要起身去探他的傷勢，沈度執(zhí)穩(wěn)了傘，道：“縣主仍在罰跪?！?/p>

宋宜剛抬起來的膝蓋便重新靠了回去。

宣室殿的大門在此刻突然洞開，沈度的手微抖了下，沉默地收了傘。

燕帝瞧著沈度的動作，忽地笑了，“怎地？朕說御史臺是想把文嘉摘出去吧，你非要說是為了賣北衙個人情?！?/p>

外頭的人聽不清里間的人的談話，里頭的人卻將殿外之景悉數(shù)看了去，宋嘉平漠然道：“文嘉瞧不上他。”

“朕卻很喜歡這位探花郎。”燕帝目光落在沈度挺拔的身形上，頗有深意地道，“秋試入朝的官員太多，朕多數(shù)記不清，獨獨對這一位，真真印象深刻，這是良婿之選?！?/p>

宋嘉平堅持，“陛下說笑?！?/p>

“也罷?！毖嗟蹟[手，“你哪瞧得上一個小小御史?！?/p>

燕帝重新去看那盤棋，門一開，地龍也不管用，潘成忙命人燒了幾盆炭火進來。

“朕當日親自為文嘉擬的封號。”燕帝的目光還停留在階下的兩人身上，宋宜重枷在身，卻跪得筆挺，一旁的沈度亦是身形挺立，燕帝低聲笑了笑，“朕對這些小輩一向不算上心，公主和親王的封號都是內(nèi)務府選的，朕閱過便是，獨獨文嘉一人的封號，是朕親自擬的。”

宋嘉平再叩，“陛下厚愛。”

“當日朕替文嘉擬這個封號，內(nèi)務府勸，連太后也不允，說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用父親名諱做女兒封號的?！?/p>

“宋家三代武將，到你這一代，在朝中地位已穩(wěn)。朕當年不得圣心，又無外祖可以依靠，你率麾下站到朕身側的時候，朕甚是感激。那時朕想，你的恩，朕是要記一輩子的。異姓封王，世襲罔替，這在本朝還是頭一遭，這便算是朕報你的恩了?！?/p>

宋嘉平凝神，聽他繼續(xù)道：“可后來啊，孺鶴去了，你也變了。朕賜封文嘉的那一年，恰逢她母親仙去。你這人長情，唯一能牽制住你的人去了，這許多年過去了也未見你續(xù)弦?？呻尴敫嬖V你，宋宜這個名字前永生都得冠上一個‘嘉’字。骨肉相連，文嘉一生之運，悉數(shù)系在你身上?！?/p>

“你的一舉一動，皆可令她萬劫不復?！?/p>

“陛下深意，謹遵陛下教誨?！彼渭纹皆傩写蠖Y。

燕帝卻已乏了，隨意落了兩子，棋局卻倏地陷入了死局，燕帝將手中剩下的棋子一扔，“這局到底誰也沒能贏。你拿了北郡這張底牌，保得宋家無虞，算你贏了半局；可也因為你這張牌，朕沒能試出來你如今到底是何心思。所以，定陽王，從今往后，你若行事再有半分偏差，別怪朕不留舊情?！?/p>

宋嘉平俯首稱是，燕帝喚潘成：“傳他倆進來?！?/p>

潘成出殿傳了旨意，宋宜欲起，卻不料跪久了膝蓋已經(jīng)麻木，猛地往下一栽，沈度左手托住她，宋宜借了他的力起身，卻還顧忌著他前半夜的話，“以色侍人”四字太過剜心，她退開一步，向沈度行了半禮，“謝沈大人?！?/p>

她先一步上了御階，沈度跟在她身后。

入殿行過禮，燕帝冷冷看沈度一眼，“東宮夜召，所為何事？”

知瞞不過座上之人，沈度老實稟道：“臣昨日參了東宮殿下一本，殿下召臣前去?！?/p>

燕帝忽地拂袖而起，寬大的龍紋袖擺帶落一整個棋盤，棋子悉數(shù)落地，顫顫悠悠地打了好幾個滾方才停下。

殿中之人盡數(shù)跪伏下去，宋宜卻偷偷拿余光瞟了一眼沈度。

這動作落入燕帝眼里，惹得他怒氣更盛，“如今你們個個都喜歡在朕背后搗鬼，以為朕當真老了不成？”

“陛下恕罪?！鄙蚨冗凳?。

燕帝怒極反笑，“身為御史，卻構陷東宮，當罰。但循太祖言官不獲罪舊例，罰俸一年，以儆效尤?！?/p>

燕帝此話一出，殿中眾人小算盤已在心里打過幾輪，沈度卻面無異色地叩首謝了恩，燕帝仍怒，漠然道：“退下。”

沈度出殿，燕帝這才看向宋宜，“文嘉?！?/p>

宋宜恭謹?shù)溃骸笆?。?/p>

燕帝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重枷磨掉血肉，腕上見骨，她卻仍肅然跪著，燕帝冷笑了聲，“許林為你所殺？”

宋宜身子微顫，抬頭去瞧燕帝，見燕帝神色森然，知藏不住，如實答道：“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