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臺穿著一套深棕色英式西裝,敞著懷,露著馬甲勒出的腰線,一路顛簸,挺括的面料留下褶痕和污漬,皮鞋的尖頭也磨花了一塊。
他掏出雕花懷表,低頭時烏黑的發(fā)絲落下一綹,狼狽地搭在額前。
不遠處,陶素宜站在一縷陽光底下,藍色的陰丹士林旗袍輕輕擺動,她矜持得不敢上前,鼓起勇氣喊了聲“表哥”。
孟春臺覺得婉轉(zhuǎn)耳熟,抬頭望了過去。
上次見是三年前,在北平,陶素宜印象中的孟春臺倜儻風(fēng)流,好不得意,和面前這個狼狽落拓的樣子仿若兩人。
孟春臺走近,打量這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表妹。
監(jiān)視器中的畫面十分養(yǎng)眼,落魄公子清純佳人,能遐想出許多種故事,但瞿燕庭只要他寫的那一種,無情地喊道:“停,第四幕再來一條?!?/p>
之后,瞿燕庭握著喇叭:“不過,再來一條。”
“走第三條。”
“再來。”
“打起精神,再來一條?!?/p>
“不行,重來。”
片場的氛圍趨于凝重,所有人都見識了瞿導(dǎo)的嚴格。這一幕戲不知不覺磨到中午,廣州八月份的午間暑氣蒸騰,演員的妝都花了。
劇組助理搬來盒飯,瞿燕庭開恩道:“先吃飯吧,吃完再拍?!?/p>
陸文的襯衫完全汗?jié)窳耍瑩Q上短褲背心,鉆到導(dǎo)演的大遮陽傘下乘涼。太熱了,他端著盒飯沒胃口吃。
沒多久,仙琪卸了妝過來,主動說:“導(dǎo)演,給我說說戲吧?!?/p>
瞿燕庭本想讓她緩一下,吃完飯再說,既然來了便應(yīng)了一聲,正好節(jié)目組的攝像師在拍攝,他就利用對方的鏡頭。
陶素宜是個讀過書的聰慧女子,哪怕羞澀膽怯也要表現(xiàn)得克制大方。她在三年前便對孟春臺產(chǎn)生情愫,所以早早來月臺上等,見到孟春臺天翻地覆的樣子,既驚喜也難過。
“你急著和他相認,但又怕他不認得你了,在這種情緒下喊出那一聲表哥?!?/p>
這一幕會給特寫,也就是盯著鏡頭演。瞿燕庭坐在椅子上,緊并雙腿,唇也牢牢閉著,暗自用雙手揪住長褲的側(cè)邊,像女人揪住素色的旗袍。
他身子一動不動,待鏡頭推近,瑞鳳眼微微睜圓,看著“孟春臺”磨損的洋裝皮鞋出神,看著“孟春臺”掛彩的嘴角凝噎,細小的表情會在銀幕上放大。
陸文拿著礦泉水在一旁圍觀,這是無需對手的對手戲,瞿燕庭此刻對著鏡頭假裝的他柔腸百轉(zhuǎn),無聲傾訴一腔朦朧的愛意。
他捏緊瓶身,生出一股砸碎鏡頭站到那人面前去的沖動。
桌上放著微微坨掉的排骨面,瞿燕庭只吃了兩口,等講完戲恐怕面條都要泡爛了。陸文退出傘下,沒使喚正吃飯的助理,徑自跑出了月臺。
古鎮(zhèn)上有不少本地人開的飯館,很地道,陸文在車站附近瞧了一圈,挑了一家生意最紅火的。
飯館里面座無虛席,陸文停在燒菜的玻璃窗口,一回頭,發(fā)現(xiàn)節(jié)目組的攝像和編導(dǎo)跟過來了,說:“我天,你們大中午也不歇會兒,不怕中暑???”
編導(dǎo)閑談般問:“你吃不慣盒飯嗎?”
“我無所謂,來給瞿老師買點吃的?!标懳目磯ι系牟蛦?,嘀咕道,“魚蝦海鮮都不吃,內(nèi)臟不愛吃,要牛肉飯吧,再來一杯涼茶。”
等餐的間隙有些無聊,自節(jié)目第一期穿插了第一次采訪后,陸文和瞿燕庭便忙得遲遲插不進第二次。編導(dǎo)抓住時機,想隨便問幾個問題。
陸文沒意見,先抓了抓頭發(fā),提醒攝像大哥別拍他的大短褲。
編導(dǎo):“這部戲要和影帝影后搭戲,壓力大不大?”
“挺大的?!标懳恼f,“雖然我這人盲目自信,但同時面對余老師和涂老師,確實是一種考驗?!?/p>
編導(dǎo):“上午和仙琪的拍攝不太順利,你覺得是什么原因?”
陸文的表現(xiàn)沒什么問題,他委婉地替仙琪解釋:“這很正常,剛開機要找一找狀態(tài)嘛,而且瞿導(dǎo)比較嚴格,所以就多拍了幾條?!?/p>
提及了瞿燕庭,編導(dǎo)趁勢說:“開播以來我們有注意觀眾的討論,圍繞你和瞿導(dǎo)的話題非常多,你知道嗎?”
陸文坦誠地答:“我知道?!?/p>
編導(dǎo)試圖更進一步:“你們之間有一些傳聞。”
“嗯。”陸文點了點頭,“我也聽說過一點?!?/p>
編導(dǎo)問:“那你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
陸文樂道:“瞧你問的,我對誰的態(tài)度啊?對觀眾的話,大家有對公眾人物議論的自由,我管不著,也不介意?!?/p>
編導(dǎo)說:“那對瞿導(dǎo)呢?”
飯館里太悶熱,陸文捏著背心扇風(fēng),道:“對他的態(tài)度……我都親自來給他買飯了,大家自行體會吧。”
編導(dǎo)看陸文不抵觸這些話題,便大膽道:“觀眾開玩笑說,合作過的人里,瞿導(dǎo)很符合你的理想型。”
陸文笑了一聲:“我就知道會這么猜。”
編導(dǎo):“那你要不要趁此機會澄清一下?”
“算了?!标懳闹S刺了句輿論現(xiàn)狀,“謠言一擁而上,澄清無人問津?!?/p>
于是編導(dǎo)總結(jié):“所以類似的揣測毫無根據(jù)?!?/p>
牛肉飯和涼茶打包好了,陸文拎上走出飯館,可能熱蒙了,他慢了好幾拍才反應(yīng)過來,對方剛剛替他說了什么。
毫無根據(jù)嗎?
當(dāng)然不是,恰恰是“根據(jù)”太多了。
陸文不在乎厭惡的人如何看他,但對于那些喜歡他的人,他做不到理直氣壯地去欺騙。況且從第一次被偷拍至今,也挺久了,未來還會有各種各樣的猜測。
他停下來,問:“觀眾是不是很好奇我和瞿導(dǎo)的關(guān)系?”
編導(dǎo)回答:“是的?!?/p>
陸文說:“我可以滿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
編導(dǎo)驚訝地看著他,面對明星自曝有些無措,忘記了打圓場。
陸文盯著鏡頭,負手站在金燦燦的陽光下,背景是飯館老舊的門臉,整幅畫面充滿了社會新聞的感覺。
他汗流浹背,頭腦發(fā)熱,難以判斷會有怎樣的后果。
全世界大概都不信。
但陸文切實地出了柜——“沒錯,我十分喜歡瞿老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