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念生繞到前面，抓起他的左手，拈起戒指，從他無名指上套下去，一直壓到指根。

像是被燙了一樣，陳文港很快拔了下來，他把那個銀圈輕輕放回霍念生的手心。

他找了個借口：“我是左撇子，手上戴著東西不方便?！?/p>

霍念生拉起他的右手，又強行套上去：“那換這邊戴，一樣的。”

陳文港的目光落回他自己手上，他手上的皮膚也有經(jīng)過腐蝕的痕跡，留著粗糙的疤痕，右手比左手上的嚴重。他做過植皮手術(shù)，但只靠一次兩次手術(shù)，還不能把所有的疤痕覆蓋。

因為遭了太多罪，后來也沒有再繼續(xù)了，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陳文港把右手展平，伸到眼前，他欣賞了幾秒。

他想象他不是在書房，外面不是慘淡的天光，而是在庭院里的草坪上，剛剛結(jié)束一場生日派對。天色黑透了，玩瘋了的客人也散盡了，傭人收拾了吃剩的食物和垃圾，撤了桌子，舞臺上的音響關(guān)閉了電源，草坪上反而變得安靜空闊起來。頭頂閃爍著五彩繽紛的彩燈，一亮一滅，微風吹拂，他擡起頭，眼前的人是霍念生——比現(xiàn)在稍微年輕一點的霍念生。

霍念生把戒指套在他手上，向他表白，問他要不要跟自己在一起。

如果是那個時候，陳文港可以毫無動搖地回答這個問題。

他還想象他們在海邊野餐，他和霍念生嬉笑打鬧，他們在陽傘下鋪上餐布，從食品籃里拿出蘋果、可樂、魷魚絲、三明治；他想象他們在畢業(yè)舞會上跳舞，他高興地拉著霍念生，在旁人打趣的目光里滑入舞池；他想象他們吵吵鬧鬧過去一輩子，直到彼此都變得白發(fā)蒼蒼。

想象和現(xiàn)實的邊界漸漸模糊，金色的海灘凋零了，舞會的帷幕褪色了，他們遠沒有走那么遠的時候。眼前只有霍念生的臉，他用一種深厚、復(fù)雜、靜默的目光注視著陳文港。

陳文港再一次把戒指拔下來，他說：“你留著給其他人吧。”

霍念生漫不經(jīng)心但不容置疑地按住他手：“別人戴著不合適。再說，我哪還有其他的人？”

陳文港固執(zhí)地說：“我也不合適?！?/p>

霍念生蹲在他面前：“只是送個小東西而已。你說說是哪里不合適?！?/p>

陳文港沉默，淡淡笑了笑：“以前也有人給我戴過戒指。你猜他后來和誰結(jié)了婚?！?/p>

霍念生的表情冷寂下來，伸出手，摸摸他的發(fā)頂。

陳文港繼續(xù)說：“不如把話說開了，我知道你對我沒得說……但你不要在我身上綁一輩子。你有錢，有勢力，外面去哪找不到更好的。像我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頂著這樣的臉，還有功夫想那些風花雪月海誓山盟的東西，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我過的是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這些東西有和沒有，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對不起，是我的問題。”

霍念生閉了閉眼，重新掛起笑意：“好好好，那算了?！?/p>

他把那個盒子合上了，收起來放回兜里。首飾盒有點大，其實不適合裝在褲兜，布料明顯頂出一塊。霍念生來的時候，可能是把它藏在大衣口袋里的。

陳文港看見了，究竟不忍心。他心里一陣患得患失，但覺眼前迷障重重。

人很容易感覺出自己做錯了什么，但知道怎么做才是對，實在并不容易。

霍念生沒什么明顯不高興的表示，只是又陪他聊了幾句，便起身說回城里。

哈雷順著樓梯跑上來，又不明所以地跟著霍念生跑下去?；裟钌鷱澭哿怂话?，告訴它自己要走了。哈雷立著耳朵，尾巴都不再搖了，擡頭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

它聽到陳文港在二樓叫了自己一聲，抖擻精神，重新跑上了樓。

陳文港慢慢蹲下，兩手捧住它黑黃相間的腦袋。

頸間一陣刺痛，他伸手去摸，似乎還留著霍念生剛剛咬出的牙印?；裟钌阉耐燃茉诒蹚潱粝碌母杏X和體溫依稀還在，人已經(jīng)走出了陳文港視線之外。

過了一會兒，有個幫傭來問陳文港晚上想吃什么。

別墅里來來回回，陸續(xù)換過幾個員工，原來跟他混得最熟的那個叫小萍的幫傭離職了——她考上了成人大學(xué)，陳文港還恭喜了她。而她走了，也帶走了他唯一一次對人吐露的心聲。

霍念生把戒指帶走之后，陳文港就沒再見過，不知道他怎么處理了。

但后來霍振飛都來電問過陳文港，問他到底怎么想的，以及霍念生是怎么想的。

似乎在霍念生過了三十五歲之后，他這個堂哥漸漸有了種認命的態(tài)度——不管他結(jié)不結(jié)婚、養(yǎng)不養(yǎng)孩子，就算他效法古人梅妻鶴子，家里也都只能認了，決定放任自流。問題是，霍念生真的瀟灑也就罷了，在霍振飛眼里，他卻被陳文港這道坎絆住，無論如何都過不去了。

霍振飛問陳文港，不覺得他們之間這種欲擒故縱的關(guān)系很古怪嗎？

陳文港沒有惱火，他只反問霍振飛，有沒有覺得自己像電視劇里多管閑事的大家長。

兩個人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只是通過聲音交流。

但大概年歲漸長，火藥味也沒字面上看起來那么濃。

這些年來，不管陳文港主動還是被動，他到底對霍念生的家庭關(guān)系有了更多了解。

這場對話中，他心平氣和，和霍振飛溝通。陳文港頭一次主動對霍振飛說，對于對方的行為和態(tài)度，他雖然有時不那么認可，但還是可以理解，這至少說明霍振飛是站在霍念生的立場上的。他這表哥不管當?shù)煤貌缓?，可見確實把霍念生當成家族的一分子，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管他的閑事。其實也好，這總好過霍念生永遠孤家寡人，沒人管沒人問。要是所有姓霍的人都只想以看他的笑話為樂，陳文港才替他感到心寒和不平。

聽完霍振飛的脾氣也降下來。

他嗓子聽起來有些嘶啞和疲憊，好像是白天開會話說多了。

他對陳文港說，他明白他的意思了?；粽耧w承認，他本來不該也不想插手太多堂弟的私生活，也是因為心急太過，才會催陳文港認真考慮一下。頭幾年折騰得人仰馬翻，外人看著都替他們覺得辛苦。再怎么說，霍念生現(xiàn)在也是奔四的人了。男人到了這個年紀，只要混得還可以，通常都該到了事業(yè)有成、家庭安定的階段，有這方面的向往是自然而然的本能。

霍振飛又補充，就算霍念生再有個性，不追求組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庭，陳文港已經(jīng)在他的人生中占據(jù)了一大部分空間，這一點毋庸置疑。走到今天，說放手就放手，任誰想都知道沒那么容易。進不得退不得，才最讓人難受——不說霍念生，至少他自己是這么想的。

陳文港沉默良久。

最后，兩邊都把要說的說完了，客客氣氣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