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
終陳文港這一生,他或許都沒有辦法忘記那個噩耗傳來的日子。
從早上睜眼開始,視野所及,每一處最微小的細節(jié),全都不管不顧地銘刻在腦海里。
那些畫面像壞了的錄影機,不停循環(huán)播放,失控一樣的播放,永遠都不能真正停息。
那天他起了個大早,拉開窗簾,外面秋高氣爽,萬里無云,天藍,水清,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他給哈雷喂了一點吃的,心里不知為何,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哈雷似乎感覺到主人的情緒波動,寸步不離地趴在陳文港腳邊。
陳文港把他帶到院子里,但是它的興致好像也不高,他們沒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了。
然后陳文港去了書房,他坐在窗邊的沙發(fā)上,拿起之前沒看完的一本書。
有風撥動窗簾,輕紗飛舞,一只七星瓢蟲飛了進來,在書頁上停留一下,飛走了。
他還讀那本書,讀了兩個小時左右,他漸漸進入閱讀狀態(tài),暫時忘記外界了一切。
直到刺耳的電話鈴聲響起。
陳文港認出對方的號碼,是霍念生那個叫Amanda的助理。這些年,他們有一定的交集,但私交始終不是太熟。此時,她的聲音異常沉重:“陳先生,很遺憾,有個不幸消息……”
清晰的畫面到這里為止,后面的錄像帶畫面扭曲不堪。
陳文港像是失去了理解能力,他秉著呼吸,聽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她說:“節(jié)哀。”
他的腦子在“嗡”一聲之后就只??瞻祝粑щy,渾身冒汗,頭暈眼花,耳鳴如擂。
胃里像是塞滿石頭,天和地都顛倒了過來,陳文港不得不伸手去扶住桌角。
但他坐著的沙發(fā)還在急速下墜,墜到深不可見的地獄里去。
有一股巨大的恐怖攫住了陳文港,這和他經(jīng)歷過的任何一種恐懼不同,他的恐懼具象化了,屋里所有物件,書架、花瓶、圓幾、椅子,都成了龐然大物,張牙舞爪地向他擠壓過來。
電話那邊,Amanda還在說話,陳文港突然想起來,她的中文名好像姓楊。
她說了什么?
她說再過一個半小時,接他,盡快……
她的聲音像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陳文港不知道他自己回答了什么,他還是不相信,因為不可能會發(fā)生這種事。除了霍念生,霍振飛、霍家其他那么多人都在,還有那么多集團高管,他們都上了船,怎么可能全都出事。他擡頭去看掛歷,不管怎么看,這天不是四月一號,不是有人會搞無聊惡作劇的日子。
極其怪異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身體里還能分裂出一個聲音,一一應答了她的話。
他把手機丟得遠遠的。
哈雷猛地吠叫起來。
陳文港似乎是跌在了地上,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他只記得摸到地毯粗糙的紋理。他伸手去拽沙發(fā)罩子,試圖找一個依憑,支撐自己站起來,但是手腳軟得都不是他的了。
他不停地往上攀,不停地往下滑,門仿佛被推開了,是管家聞訊趕來。
他清楚陳文港有驚恐發(fā)作的毛病,陳文港感覺他的手伸進自己兜里,摸到了裝著阿普唑侖的藥盒。管家著急忙慌地摳開藥盒,他做得不熟練,用力過猛,幾粒藥灑了一地。
陳文港摸索著從地上抓起一粒,一口吞下。
不知過了多久,他冷汗涔涔坐在地板上,管家扶著他,臉色極為擔心。
他聽見管家問:“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霍先生有沒有說,他大概什么時候能回來?”
霍先生……
霍念生……
意外事故……
海上……
游輪失事……
出?!?/p>
發(fā)生意外……
陳文港牙關(guān)咬得死緊,管家撿回了他的手機,他忽然一擡手,把手機打得更遠。
哈雷擔憂的叫聲灌滿了他的耳朵。
陳文港好像低聲說了什么,但他同時封閉了自己的五感。他屏蔽了管家從震驚到恐懼到凝重的臉,他也屏蔽了管家的聲音。他死死地盯著地面,他現(xiàn)在不想聽到任何聲音。
霍念生是他生命的底色,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他是構(gòu)成他的一部分。
他不會回來了。
所以他回不來了。
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之后的事,陳文港意識似乎都是恍惚的,他像行走在不真實又醒不來的噩夢之中,一舉一動全憑本能接管。但他的本能又極其頑強,告訴他,他還得去做該做的事。
他遭遇過無數(shù)痛苦,他不得不接受許多東西。
Amanda到的時候,陳文港正等在別墅門口。他換了一身黑,黑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褲子,黑色的鞋子,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覆蓋著一些陳舊的傷疤。
管家和哈雷在他身邊,她落下車窗,管家便迎了上來。
這個中年男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臉色頹唐,他用力搓了把臉,深深嘆氣,彎腰跟她說話。
陳文港站在更后面一點的地方,他眼神空茫,瘦削的肩膀挺得筆直。
臨走,他讓管家留下,說自己跟她前去就行了,雇主出事了,家里這么多工作人員,還需要有人通知和安撫。他招招手,只有哈雷跟著他上了車。
Amanda臉色同樣差勁,她沒有化妝,神色疲憊,眼袋細紋毫無保留地浮現(xiàn)出來。
她親自開車,繞來別墅一趟,就是為了帶陳文港一起去太平間,見逝者最后一面。
她來之前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霍念生遭遇不幸的消息已經(jīng)反復確認,板上釘釘,不再有任何僥幸。他是橫遭意外,走得過于突然,來不及留下直接的遺言。但如果說該由誰處理他的后事,她認為有義務(wù)叫來那位陳先生,這恐怕也會是老板的意思,除他以外,不作第二考慮。
車里氣氛壓抑得要命。
她開口告訴陳文港自己目前得知的消息——霍念生所搭乘的游輪是以霍氏集團的名義租賃的,是一艘小型豪華游輪,失事原因是被海盜劫持,他們有武裝,劫持了全船并且。
陳文港直視前方的路面,始終一言不發(fā)。
他們到了醫(yī)院停車場,Amanda拉上手剎,陳文港已經(jīng)推開車門。
他還記得打開后門,把哈雷放下來,它緊緊追著陳文港的腳步,Amanda在前面帶路,他們一路下了樓梯,進了一棟大樓,按了電梯樓層,樓層標志旁寫著“太平間”。
電梯“?!钡匾宦暋?/p>
剛出廂門,哀哀的哭聲就傳過來,外面十分混亂,混亂中又摻雜著凄涼。
太平間里除了醫(yī)院的工作人員,遠不只他們兩個,出事的畢竟是整船人,打撈出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仍然失蹤。家屬烏央烏央地擠著,人頭攢動,來來去去,場面甚至堪稱喧鬧。
Amanda看了陳文港一眼,他站在哀戚的人群里,顯得格外安分守己。
有人揭開白布,霍念生的遺容已經(jīng)經(jīng)過修整。
陳文港平靜地看著他,他看了很久,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中間他擡了擡手,但他的動作很輕微,剛擡起來就放下了,甚至沒什么人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