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在瞬間,就明白了,自己這是在夢里。他閉上眼睛,想著趕緊醒過來,然而,幷沒有。
這樣一個孤獨的長夜,輪椅上的青年雖然咳了血,卻仍舊沒有休息,他正在奮筆疾書,也不知道究竟在寫什么。盛和光嘗試了幾次,都不能醒來。便也放棄了,只站起身來,走過去,看他究竟在寫什么。
那是一篇長長的地理札記,記錄著南洋西洋的諸多事宜,當?shù)仫L土人情、貿(mào)易貨物、航道路線等都有所涉及。其中好些航道路線,如今幷不存在。
盛和光越發(fā)茫然了,這究竟是什么夢?
只到三更時分,青年方上床去睡覺。他顯然無法自己行走,由阿旋攙扶著,坐到了床沿,又由阿旋將雙腿抬至床上。
青年咳嗽幾聲,面色蒼白,沉沉睡去。盛和光看著他,握緊了拳頭。
第二天,天空微亮,青年就醒了過來。他很快穿好了衣裳,喚阿旋進來,坐進了輪椅之中,由阿旋推著,往門口而去。
盛和光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然后,他看到了小寒。她綰著發(fā)髻,做的乃是婦人打扮,一身藍衣,帶著淺淺的笑容,垂眸看著輪椅上的青年,道:“三爺,很是多謝您的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本當涌泉相報,按說,我該在這里繼續(xù)替您看病才是,奈何家?guī)熡屑笔拢业孟然啬线吶?。待事情了了,我再來此地。?/p>
青年面帶著淡淡的笑容,對小寒道:“你已經(jīng)在京城逗留了大半年,我的病,也就這樣。你有事,就先忙吧,不必為我而耽擱?!?/p>
小寒道:“若非三爺,我早就喪命九泉了。我的命,都是三爺您救下的,又何來的耽擱呢?何況,您還送了這許多禮物,我心里極是過意不去。”
青年看到小寒戴在手上的翡翠鐲子,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若不是你,我這大半年又怎能過得如此舒心?當然該重重感謝你的?!?/p>
那翡翠鐲子,乃是母親崔氏的家傳寶物,已經(jīng)傳了數(shù)代,與之配成一對的,是青年手上翠綠的扳指。據(jù)說都是有靈之物。他沒想到,小寒會選擇將翡翠鐲子戴在手上。他心中生出些許隱秘的快樂來,仿佛自己與小寒確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寒上了馬車,掀起車簾,笑著朝青年揮手,道:“你等我,我很快就回來了?!?/p>
青年目送馬車遠去,面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了。
盛和光看著,忽覺心頭一痛,這一幕仿佛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他忽然想起來了,那日在揚州港目送小寒離去之時,便與此時極其相似。
他想起,小寒曾經(jīng)說過,他前世里救了她。他以為,那只是一句戲言,然而如今看來卻是真的?
青年推著輪椅,漸漸走遠了。
他這一生沒有再見到小寒。按說,他的病情幷不至于立即發(fā)作,要了性命。但是,恰逢西北動亂,韃靼可汗南侵,大軍壓境,刻不容緩。盛和光身為軍師,星夜奔馳,趕往西北邊鎮(zhèn)帥營,負責糧草軍火等后勤事宜。戰(zhàn)況緊張,他不得殫精竭慮。中間一度,戰(zhàn)況危急,邊鎮(zhèn)被圍,原已安排好的援軍因大雪未能及時趕到,守軍死守邊鎮(zhèn),然則物資漸漸缺少,諸將領都不得不節(jié)衣縮食。他為了調(diào)度現(xiàn)存糧草,盡可能合理地安排,保全邊鎮(zhèn)軍官士兵與百姓,耗盡心力。
他們終于等到了援軍的到來,然而,在敵軍敗退之時,青年也倒了下去。他思慮過重,損耗過快,身子早已是油盡燈枯。
在人人歡呼勝利的時候,盛和光站在幽暗的房間里,看到青年蒼白而平靜的面容。他聽著外面的歡呼聲,緩緩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阿旋在他的身邊,早已是泣不成聲。
就聽那青年緩緩地說道:“阿旋,沒什么好傷心的。我被困在這輪椅上一輩子,我早就想離開了。如此,也是一種解脫?!?/p>
在這個世界上,值得留戀的東西幷沒有多少。從他殺死盛王爺、為母親復仇之后,他便已覺得人生索然無味,他身中奇毒,無法治愈,活著便是在等死,縱使他身份尊貴、權勢滔天,卻又如何?
他緩緩地摩挲著自己拇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想起了那個陪伴自己大半年的仿佛江南煙雨般溫柔的女醫(yī)者。若說真有一絲留戀,大概就是她的笑容了。可是,自己已是必死之人,又何必徒惹人傷心?倒不如這般去了,干干凈凈。
在大雪紛飛的深夜里,青年緩緩地閉上了雙目。
盛和光心中劇痛,想要上前喚醒青年。然而,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將他裹攜而去,他失去了知覺。
盛和光感到太陽穴一陣劇痛,他不由得伸手按住了額間跳動的青筋。他的手,疲軟而無力。然而,很快,耳邊就響起了阿旋驚喜的呼聲:“三爺,三爺,你醒了?”
盛和光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阿旋的笑臉,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他下意識地動了動雙腿,雙腿是有知覺得,一切正常。他有些恍惚,夢中的事情,影影綽綽的,也不知道是莊周夢蝶,或是蝶夢莊周?
“我昏迷了多久?”盛和光問道,喉嚨沙啞。
阿旋忙遞上水杯來,道:“三爺您昏迷了兩天了,可把我們嚇壞了。”
盛和光緩緩地坐起身來,就要下榻,一邊將水杯遞給阿旋,道:“我沒事……”
然而,話音未落,太陽穴又是一陣劇痛,他的水杯一時拿不穩(wěn),砰地一聲掉在地上,碎成了幾瓣。他忍不住壓住太陽穴,坐到了床榻之上,緊緊地抿著唇。劇痛一陣一陣襲來,他的臉色瞬間就變成了青白色。
阿旋被這變故嚇壞了,站在一旁,連聲問道:“三爺,您可還好?哪里不舒服?”說罷,又揚聲叫外頭的人去請醫(yī)官來。
醫(yī)官早就在外頭守著的,聽到叫聲,忙進來查看。然則,他把脈許久,卻看不出所以然來,很是誠惶誠恐道:“盛大人,小人確實看不出大人的病情,但請大人責罰!”
盛和光此時已經(jīng)躺在床上,回想起夢中情景,更覺得胸口悶疼,喘不過氣來。
阿旋看著盛和光這般模樣,咬了咬牙,道:“三爺,我這就去請小寒姑娘!”
盛和光想抬手阻止,阿旋如何肯聽,已是大踏步地離開了內(nèi)室。盛和光猶豫了一下,終究也沒叫影衛(wèi)去攔下阿旋。
在那寒冷的夢里,他經(jīng)歷了半年的時間,又有半年沒有見到小寒,他是那么渴望再次見到她。夢里是那么的冷、那么的孤寂,他渴望著她的溫暖香甜。
阿旋到丹溪谷的時候,小寒正在煉制丹藥。煉丹房乃是丹溪谷重地,大家都視為禁地,輕易不會走近。
谷中眾人雖不為難阿旋,但是,自然也不會帶阿旋去煉丹房,只讓他等著。阿旋心中著急,一再說盛和光重病,病因不明。眾人又如何肯信,畢竟十幾日前才見過,盛和光看著好得很呢。只讓他安靜地等著,小寒出來自會見他。
阿旋急得沒辦法了,蹭蹭蹭地跑到半山腰上,氣運丹田,使出這一輩子最強的內(nèi)力,朝著空中大喊:“小寒姑娘,三爺被逆黨刺殺,撞到了頭,頭疼不止,危在旦夕!求你救他性命!”
正在丹藥房的小寒,忽然聽到這般聲音,嚇了一跳,手中拿著的丹藥差點跌落在地上。
厲丹溪看向小寒,道:“你出去看看吧?!?/p>
小寒將丹藥放好,道:“阿旋最是憨厚,從來不說假話。我去看看?!?/p>
阿旋站在半山腰上,自然將整個谷中的布局都看得一清二楚。很快,他就看到一道纖細的身影走了出來,正是小寒。他縱身一躍,飛快地跑了過去。
小寒神色平靜,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前些時日,他不是還好好的嗎?”
阿旋將盛和光遇刺被撞之事仔細說了,又道:“那頭疼來得莫名其妙,以前三爺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癥狀,醫(yī)官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記得從前小寒姑娘您曾經(jīng)幫沈大人治好了頭疾,所以才斗膽來求您,救三爺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