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小寒沒有猶豫，立刻收拾東西，同阿旋前往杭州。
等她抵達(dá)杭州時，已近小年，天邊烏云陰沉沉的，壓得極低，將雪未雪的模樣。城里街道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正在準(zhǔn)備年貨。城里早前應(yīng)是下過雨雪，地上還留著不少污泥的痕跡，看著有些臟亂。
阿旋一路疾行，很快到了總督府，引著小寒去盛和光的臥房。
小寒一進(jìn)去，屋里侍奉的正是崔媽媽。她一見小寒，險些落淚，卻還是忍住了，匆匆行禮，道：“小寒姑娘，三爺就拜托您了。剛剛喝了藥，昏睡了過去?！币?qū)嵲谕吹脜柡Γ坏梅糜邪裁咝Ч乃幹?/p>
小寒望向躺在床上的盛和光。他瘦了不少，眼窩微微內(nèi)陷，面容蒼白，唇色極淡，下頜上有淡青色胡茬。這般模樣，倒是像極了前世里她給他治病的時候。
她定了定神，坐到床邊，給他把脈。屋里的火盆甚是溫暖，然而他的手腕仍是冰涼。他的脈象紊亂，飄忽不定，小寒從來未曾遇到過。她的神色凝重起來，重新再仔細(xì)聽脈，最后卻是依然一無所得。這般紊亂的脈象，又飄忽不定、忽強(qiáng)忽弱，意味著一點(diǎn)，就是盛和光隨時可能失去意識，陷入永遠(yuǎn)的沉睡之中，再不醒來。
這是小寒頭一次遇到這般情形。她在床榻邊坐了一會，有些茫然。片刻后，她如夢初醒，疾步走到書案邊，提筆給師父寫信。她沒見過的，或許她師父見過，或許師父她老人家還知道如何破解。
提筆寫了一頁紙，天色越發(fā)暗下來，小寒把筆放下，想要點(diǎn)燈繼續(xù)，就聽到內(nèi)室傳來一聲咳嗽，盛和光帶著猶豫和不確定的聲音出來了出來：“小寒，是你么？”
小寒匆忙走進(jìn)去，就見盛和光赤腳站在地板上，正要走出來?？吹叫『?，他微微一怔，繼而搖頭，笑道：“我這可是在夢里？”
小寒走上前去，伸手就推著他坐下，一邊給他把脈，道：“阿旋說你頭疼，究竟是什么癥狀，快說與我聽?！?/p>
盛和光還沒說話，小寒自己先驚訝了。方才紊亂飄忽的脈象，此刻卻沉穩(wěn)有力了起來。
她放下了盛和光的手，看向他。
孰知盛和光也在看她。那雙眼睛里，飽含著的愛憐、欣喜、愉悅、欣賞，卻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仿佛也變了，他不再是陰冷隱忍的，而是真的溫潤如玉、坦然磊落，就如同前世自己遇到的盛和光一般。
小寒微微困惑，還來不及理清楚，盛和光就把她緊緊地?fù)磉M(jìn)了自己懷里。
夢里的孤寂與冷清，在聞到她香甜氣息的那一刻，悉數(shù)遠(yuǎn)去。
前世的不堪與苦楚，大約只是為了與她相遇、結(jié)緣。這一輩子，她先來找他了，他何其幸運(yùn)，失而復(fù)得。
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她在他的懷里，他的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盛和光道：“我見到你，病就好了。”
小寒本是一本正經(jīng)地問盛和光，誰知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羞惱之下，想推開他來?？墒撬У檬悄敲吹鼐o，他溫醇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動，給我抱抱。我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夢里你離開了，我一個人，孤獨(dú)地死在了西北的冰天雪地里。”
他的聲音輕而淡，可是，卻又帶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凄清與無助。
小寒一頓，停止了動作。她想起了前世來，她為何會重生回來呢？是不是有其他的契機(jī)？
她猶豫了一下，問：“你夢見什么了？”盛和光的夢，或許就是他脈象紊亂飄忽的原因。
盛和光道：“夢很長很長，我記不清楚了?！?/p>
前世那些不堪的過往，已不必再提。這一輩子，他能重新遇到她，重新把握便是。前世里，在復(fù)仇之后，他確實(shí)也曾渴望尋求一些現(xiàn)世的溫暖。因此，對于永寧侯府馮琳的示好，他不曾明確拒絕。然而，他很快就看出了馮琳真正的目的，只是不曾撕破窗戶紙，偶爾敷衍一二罷了。直到遇到小寒，他才知道，原來一見鐘情是如此簡單，不問緣由。她帶給他溫暖與信賴，帶來前所未有的愉悅。
她是如此純真美好、一片赤誠。她再世重生，立即來到自己的身邊，不惜為奴為婢，只是為了救下自己。想起自己這輩子曾經(jīng)做過的混賬事，盛和光恨不得剖心自白。
小寒又重新執(zhí)起他的手腕，為他把脈，確實(shí)是脈象沉穩(wěn)有力。
她覺得奇怪，只道：“或許病情反復(fù)，先觀察看看再說。我會留下來?！?/p>
盛和光得了小寒的允諾，才終于放開了她。
盛和光病因不明，小寒自然留了下來。崔媽媽早已收拾好了屋子，見到小寒出來，迎了上去，給她行禮：“原來小寒姑娘您真的是特意來救三爺?shù)纳襻t(yī)！從前，多有得罪了?！?/p>
小寒忙請她起來。崔媽媽帶著她入了屋里，絮絮叨叨地道：“先前那場叛亂里，三爺回來，沒見到你，不知多難過，本是要去找你的?？墒牵鞅庇趾鋈淮蛘?，這一去，又是一年，西北苦寒，他枕戈待旦，差點(diǎn)已是皮包骨了。好容易，這一回總算是再見上了。小寒姑娘，你可千萬莫要責(zé)怪三爺，他早已知錯了?！?/p>
小寒點(diǎn)了點(diǎn)頭，借口還要休息，請崔媽媽出去了。
待崔媽媽出去，房間里安靜下來，小寒一下子躺倒在床榻之上，棉被柔軟溫暖，小寒回想這盛和光的模樣，還是心中覺得怪異。
他從內(nèi)而外都變得圓融溫潤，不再是從前那邊包裹著內(nèi)里的尖銳與陰狠，他仿佛了歷經(jīng)滄桑后，而帶著某種平靜安寧。
以及他對自己，那熾熱的目光，滿是愛寵。
她嘆息一聲，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接下來幾日，小寒就在總督府住下，密切觀察著盛和光的病情變化。他依然不時會頭疼，會出現(xiàn)間歇性的脈象紊亂，但是，卻不是十分疼痛，屬還能忍受的范圍。小寒還是沒能發(fā)現(xiàn)病因。她最終還是把這幾日觀察到的情形，寫了信給師父，請求她的指點(diǎn)。
轉(zhuǎn)眼就到了除夕，因?yàn)樾『牡絹?，一貫冷清的總督府里，忽然仿佛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輕松與愉快。過年之事，自然是崔媽媽操持。除夕這一日，總督府各處早已是張燈結(jié)彩，紅彤彤的對聯(lián)早已貼好，造型別致的燈籠高高掛起，廚房里正在準(zhǔn)備著晚宴，仆人們早已收到風(fēng)聲說崔媽媽準(zhǔn)備著要發(fā)大紅包，個個都笑容滿面、腳步輕快。
小廚房外頭，守著阿旋。盛和光自午后午睡起來，就入了廚房，倒騰許久，終于是把那蘿卜碎與肉泥捏在了一起。那日丹溪谷里比試，凌波曾說，這道菜小寒甚是喜歡。
阿樓在一旁，幫著燒火?？粗隣敚尤徽娴臅泻昧颂}卜和肉泥，還用手去捏肉丸子，她覺得很是魔幻。
三爺，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宛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怎的竟也會親自下廚？
無論如何，盡管花的時間有點(diǎn)長，盡管指腹上不小心劃了一道，蘿卜碎大小不一，丸子也捏得不夠圓，但是，這么一小籠的蘿卜肉丸總算是做好了，入了蒸鍋。
盛和光洗凈擦干了雙手，就站在一旁候著。阿樓忙道：“三爺，我來看著就好了?！?/p>
盛和光笑著，搖搖頭，道：“上回我去丹溪谷，就輸在了這上頭?！?/p>
阿樓聽到盛和光說話，不由得撇撇嘴，道：“丹溪谷也不見得人人會做菜?！?/p>
盛和光看著阿樓，笑了笑，道：“技多不壓身罷了?！?/p>
一向高冷的三爺，忽而如此和煦，阿樓著實(shí)不太適應(yīng)。好在這蘿卜肉丸很快就熟了，蒸籠里傳來陣陣香氣。阿樓聞了聞，笑道：“三爺，這菜好了?！?/p>
盛和光打開蓋子來，勺了一個丸子，放在碗里，用筷子分成了四瓣，嘗了一口，味道有些寡淡。他皺了皺眉，道：“怎的味道這么淡？”從前小寒做的丸子，為何就那么好吃呢？
阿樓也嘗了一口，道：“三爺，這是頭一次做，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盛和光看看外頭天色，已是昏暗了下來，也來不及重新再做一回了。這一次也只能暫時如此。他讓阿樓一會把這菜端給廚房，由廚房一起擺膳。
小寒來到總督府的這幾日，雖說已是年關(guān)將至，但是，杭州城內(nèi)外仍有大大小小的事務(wù)，盛和光也不得不抱病處理。兩人每日見面的時間，除了早晨起來之時，便是晚膳用膳之時了。
晚膳擺在暖閣之中。小寒到時，盛和光已經(jīng)在飯桌前等著。
見到她進(jìn)來，盛和光伸出手腕來，放在飯桌之上。小寒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給他把脈。她微微側(cè)著頭，凝神靜氣的模樣，說不出的認(rèn)真嚴(yán)肅，嘴里問道：“今天感覺怎么樣？哪里不舒服么？”
盛和光道：“依舊是太陽穴有些疼痛，其余無礙。”
小寒正要放開，忽然看到他的指腹有一道刀傷，她不由得皺眉，伸出細(xì)長的手指去點(diǎn)了一下那刀傷，問道：“這是什么傷口？”
盛和光收回了手，不以為意道：“不小心被利器劃到而已，無事?！?/p>
小寒神色凝重地看著盛和光，叮囑道：“你病因不明，還是靜養(yǎng)為主，不可練武。”她以為他去練武了，不小心傷到指腹。
盛和光答應(yīng)下來：“我知道了，你放心?！?/p>
他說著，給小寒夾菜，道：“趁熱吃吧。”
那是一個蘿卜肉丸，小寒一貫喜歡的菜。她也沒仔細(xì)看，謝過盛和光，夾起來，一口咬了下去。
“咦？”小寒才嚼了兩下，有些詫異，皺著眉吞了下去，方仔細(xì)看了看碗里還剩著的另一半肉丸。
大小不一的蘿卜碎，不甚圓潤的形狀，還有指腹的刀傷。小寒忽然醒悟過來，望向盛和光，問道：“你做的？”
盛和光微微咳嗽兩聲，耳根有些發(fā)熱，難得生出些窘迫之意，道：“味道如何？”
當(dāng)然是不夠好吃，很粗糙，不細(xì)膩，不彈牙。小寒含糊道：“還行吧?！?/p>
盛和光就道：“以后有機(jī)會了，我再多試試。”
小寒拿著筷子，戳著碗里剩下的半個丸子，道：“你那么忙，又是何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