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冷淡道：“我要念書不能陪她，她便燒了我的書，我不過斥了她一句。”
事情真相大白，非儒的臉上更掛不住了。
好在卓家夫婦沒女兒，對吱吱向來疼愛，竟理解了吱吱，“從沒人斥過吱吱，你這樣對她她一定很傷心了?！?/p>
非儒領(lǐng)著景宴再三賠禮道歉，又從叔父那里求來他的藏書送給阿笙，此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卻被吱吱知道了他們打了阿笙的事。
這一鬧，賀公府再無寧靜之日。
非儒雖疼愛吱吱，可也禁不住她鬧騰，他伺機躲去好友家住。
入宮當(dāng)值時，陛下得知他為躲避吱吱搬離家中，還嘲笑他一通。
自陛下親政后，他們很少有私下的交談，此日政務(wù)無幾，陛下召他去射柳。
非儒刻意讓著陛下，故意射歪一箭。
他和陛下的目光都落在那支射歪了的箭上。箭矢落地，指向的方向款款而來一道身影。
陛下高興地扔下箭筒：“阿姐！你怎么來了？這個時候你不是該陪著母后嗎？”
縱是同在宮中，長公主和陛下姐弟二人也不能時時見到的，非儒更是一段時日沒有見過她了。
她一身寶藍色宮裝，點綴著珍珠的襦裙下擺墜地，走動時隱隱露出同色的鞋面。
十二三歲的時候，阿沅比他和陛下都高許多，那時她總是睥睨著他們。
那時非儒把阿沅視為只可仰望的人物，盡管阿沅實際年齡只比他大了小半年。
而今他和陛下的個頭都飛竄，尤其是他，竟比父親還高了半個頭頂?，F(xiàn)在的他再看阿沅，她身形是小小的，臉頰是小小的，一雙腳也是小小的。
他弓腰向阿沅行禮，阿沅淡淡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負責(zé)宮中禁衛(wèi)，難道是入宮來陪陛下消遣的么？”
陛下見阿沅要指責(zé)，忙攬了過錯：“是朕見今日沒什么奏疏要看，便央著非儒陪我射柳投壺?！?/p>
阿沅一向與他們沒有共通的語言，她喜好文辭，讀列子百家，非儒與陛下都喜歡武功，不喜歡讀書。
父親為他取名非儒，他卻只讀懂過最簡易的十三經(jīng)與兵家法家之書，雖也慚愧，但事實無可改變，反正家中有景宴，景宴繼承了父親與叔父的才華，通古博今，便沒有浪費賀家的血脈。
阿沅看不起他和陛下，他與陛下也敬畏著阿沅。
阿沅和陛下姐弟很小年紀沒了父皇，陛下貪玩，不足的地方都得有阿沅補足。
非儒亦見過許多這個年紀的姑娘，沒有人比阿沅更持重，更聰慧。
阿沅這樣好的女子，似遙遙天上一輪月。
阿沅比任何人都曉得分寸，斥罷非儒，才道：“勞煩替我向大司馬與你娘親問安。”
非儒松了口氣，笑道：“這算什么勞煩！應(yīng)該的?！?/p>
陛下也和阿沅很久沒見，他本意要請阿沅與他們共進午膳的，阿沅卻沒絲毫興趣，送走阿沅，陛下還跟非儒埋怨：“她就愛裝老成，非儒，別讓她的話敗了我們的興致，咱們接著比試?！?/p>
非儒回家后老老實實給父母帶去了阿沅的問安，但父親卻早就知道他今日在宮中陪陛下貪玩。
提起宮墻內(nèi)的事，父親變得嚴肅許多。
非儒老老實實受了一頓訓(xùn)，母親事后悄悄與他說，父親明明是自己心情不好。
他沒見過其他人口中的父親。
不論是朝中老臣，還是賀公府里的老人，都說父親曾是個恣意的人，他們口中的父親，是個永遠長不大的鄴城少年。
三年前，建和二年，陛下登基的第二年，秦國遷都長安。
朝廷遷入長安，賀公府與南池也遷入長安。
長安南池的大司馬身上沒有鄴城少年的影子。
他的父親，僅僅是個一國支柱該有的模樣，他穩(wěn)重威嚴，在他的主持下，鄴城幾十萬百姓安然無恙地遷渡長安，民生昌盛，國政平衡，他會偶爾追念先帝與故友，在行事上越發(fā)不露聲色。
父親告誡他，他為人臣，唯一的用處是輔佐一個賢明的君主。
這樣的話雖然誰都不能說出來，但朝中所有人心里都洞悉，陛下不是個適合做君王的人，他貪圖安逸，缺乏自控力。
非儒理解為何阿沅會像一只時時刻刻拉緊了的弦，亦理解為何阿沅不喜歡姓賀的人。
南池獨大，在沒有戰(zhàn)爭的時候，朝廷是不容這樣的地方存在的。
可父親很早就料到了這點，早在自己還不懂事時，民間就流傳過一句讖語，南池覆，江山滅。
沒人敢拿這句讖語做賭注，是以朝中無人敢真正觸及南池的利益。
自然，這句所謂的讖語，是父親的一手謀劃。
非儒是意外得知真相的，隨這句讖語背后的秘密一同被他得知的，還有許多驚天之事。那時先帝去世，父親大病一場，他原本想去探望父親，卻偷聽到了父親和叔父的談話。
叔父說，是因為當(dāng)年他們當(dāng)年用寒食散害過廢太子，又給先帝下藥，所以報應(yīng)在了陛下身上。
非儒后來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所說的先帝，應(yīng)當(dāng)是阿沅姐弟的皇祖父，是他從未謀面的、平昌長公主的父皇。
那時父親便說世上不會有因果報應(yīng)一說。
然而這些年父親以先帝托夢之名，在各地修建佛寺，又派遣使臣去西域求取佛法，非儒看得到他在默默地償。
非儒是最近從先帝生前近侍那里才得知的父親和先帝的關(guān)系。
先帝與父親并不只是表兄弟的關(guān)系，母族同榮...
先帝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他沒有資格接受一個皇子應(yīng)受的教誨，是父親親自教他禮樂騎射、領(lǐng)兵之道、治國之法...
隨著年紀的增長，非儒才領(lǐng)悟到原來父親所為并非是在償還與彌補什么。
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懷念先帝，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賦文追悼，更不會大聲張揚自己與先帝的情誼，他只是無聲地承擔(dān)起先帝未完成的責(zé)任。
長安的宮廷一如鄴宮沉默無言，父親亦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