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鳳翔（三）
旭陽。
皇帝派遣的特使一共有兩個人，一文一武。文官按察使一位，武官參將一位。每個人配三匹馬，日夜兼程趕到旭陽。
雖然這規(guī)模算不上興師動眾，然而，兩人可是皇帝親點的欽差，懷里還揣著皇帝陛下的親筆諭旨。別的不說，光憑這兩人三品大員的身份，就足夠地方官揣著小心肝，滿頭大汗的等在路邊了。
特使們剛剛趕到旭州，連話都沒有和地方官說一句，就直接接管了旭州當(dāng)?shù)伛v扎的官軍。等旭州巡撫、旭陽知府趕到特使們居住的官邸時，已經(jīng)是月上梢頭。
旭陽地理位置偏北，氣候條件實在說不上好，在帝都還是深秋的時候，旭陽的積雪已經(jīng)足以埋到腳面了。深冬的雪夜，旭陽湖月光如水水如天，明河共影，空氣里卷著雪氣和濕氣，驛道的路面上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連石磚的紋路都被凍裂了。
尋找準(zhǔn)皇后妹妹的棺槨……雖然說這件事的具體執(zhí)行人應(yīng)該是旭陽的知府（市長），但皇帝的手諭卻是給旭州巡撫的（省長），一個知府，還沒那個檔次接皇帝陛下的手諭。
巡撫大人沐浴熏香，于寒冷的官邸跪下接過了手諭，一攤開，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倒不是因為這件事難辦，而是因為有點太好辦了，好辦的不正常。
巡撫雖然是外放的官員，但哪個地方官沒有常駐京城的內(nèi)應(yīng)？根據(jù)朝中的消息來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不可能這么簡單吧？
巡撫覺得頭大，于是揣著圣旨回到房間，點起蠟燭使勁兒揣摩。
旭州太冷，剛剛?cè)肭锞鸵獰鹂弧Ｑ矒岬哪昙o(jì)已經(jīng)很大了，身子骨不是那么硬朗，特別不耐凍。于是下人們把炕底的火炭燒的發(fā)紅，捂得整個屋子暖烘烘的。巡撫在屋內(nèi)還戴著厚厚的么帽，盤腿坐在床上，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研究圣旨，可最終也沒有琢磨出什么東西……不過，圣旨上的事兒拖不得，于是他趕緊叫人喊師爺過來。
不一會兒，屋外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夾棉簾子打上來，一個年輕人施施然走進，身后夾著呼呼一陣刺骨的冷風(fēng)。透過厚厚的棉布簾子望出去，連門欞子上都堆著厚厚的雪，下人們把窗戶外都封上了棉，好讓熱氣能捂在房子里。
巡撫看到年輕人，頓時就松了一口氣，“蘇蘭泰，快來！看看皇上的手諭。”
說罷還親手遞上一盞熱茶給他。
名叫蘇蘭泰的青年有著俊美清朗的眉目，漆黑鬢發(fā)整整齊齊收在七梁水晶發(fā)冠中，一身拖長至地的內(nèi)藏毛翻么子皮長袍，衣領(lǐng)上黑色狐毛出鋒油光水滑，輕輕貼著他白皙的臉頰。
他托著巡撫遞上來的茶盞，捂在手心，手指微微泛起溫暖的紅潤來。仔細(xì)看了皇帝手諭一會兒，才緩緩抬起頭來，相對于巡撫的急躁，他顯得十分沉穩(wěn)。
“巡撫大人，你認(rèn)為呢？”蘇蘭泰知道巡撫想要問什么，但他從來不會直接回答問題，而是用自己的問題來引導(dǎo)頂頭上司。
巡撫摸了摸唇上花白的胡子，陷入沉思。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到皇上親筆手書這種貴重物品，很是緊張激動了一陣子。不過官場上打滾了幾十年，這激動很快就變成了憂慮。給皇帝辦事，若是辦的成功固然好，可若是辦砸了，豈不是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一起砸進去了！
“皇上的意思是：旭陽匪患嚴(yán)重，命我們六日內(nèi)找到江采玉的棺槨，運往帝都?！毖矒嶂钢ブI，一個字一個字念過去。
蘇蘭泰閉著眼睛思考了一會兒，手里的清茶白煙裊裊，燈影槳聲里，天猶寒，水猶寒，燭火在極度的沉默中微微爆開，展開一朵紅艷燭花。
“巡撫大人，”俊美的青年手指若有所思的扣著茶杯的白瓷邊緣，發(fā)出好聽的叮咚聲，“單就這一件事來講，找到棺槨并不是難事。旭陽的盜匪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六撥，我早就記錄在冊，其中要數(shù)牛頭寨的匪首為人最陰損，只要收錢，他們什么活都干——扒墳頭、劫掠婦女、洗劫村莊、勒索商鋪……整個旭陽也就他們敢做這種死人生意。不出所料的話，江采玉的棺槨應(yīng)該就在他們寨子里?！?/p>
蘇蘭泰對于民生事務(wù)爛熟于心，大大小小的地方勢力全部被他記在檔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漏，巡撫聽了這話，大大舒了一口氣。
“但是，”蘇蘭泰話鋒一轉(zhuǎn)，讓巡撫大人的心眼兒又提起來了，“巡撫大人，你覺得，皇上只是讓你尋找江采玉的棺槨這么簡單么？”
“旭陽匪患嚴(yán)重……”蘇蘭泰小聲念著手諭上的字，“匪、患、嚴(yán)、重。巡撫大人，皇上對于旭陽的匪患很不滿?。 ?/p>
巡撫滿頭大汗，“師爺說得對……可是，旭陽盜匪猖獗了這么多年，也不是說除就能除掉的……”
蘇蘭泰露齒一笑，“大人，這話咱們私下說一說、騙騙老百姓可以。拿去蒙皇上，那是癡人說夢。旭陽的盜匪總共有不到2000人，然而，旭州的常駐官軍有三萬！這還不算民兵和團練，而是正式吃餉的官軍。大人，你以為兩位特使為什么一到旭陽就先接管旭州駐軍？就是為了查清咱們旭陽的家底兒！回頭他們?nèi)羰峭皡⑸弦槐荆矒岽笕说墓偻揪偷筋^了?！?/p>
巡撫大人臉色青黃，嚇得嘴唇都要微微哆嗦，在溫暖的炕上盤起雙腿，六神無主。
蘇蘭泰舉起茶盞，唇瓣微微抿了一口，他的身姿挺直，縱然躬身坐在熱炕的小桌邊，一樣有著雪中青竹一般挺拔的姿態(tài)。
一番話把巡撫說成熱鍋螞蟻，他自己卻不著急了，施施然靠著烏木桌子，手指靠在橘紅色的炭火上慢慢烤著，四周極靜，能聽到紅泥爐下火焰彈破的聲音。
他唇色生的淺，眸色也淺，衣領(lǐng)上還有未曾化去的六角雪花，拱著一張白凈如玉的臉龐，抿著一點笑意把玩著手里的凍青石杯子。
“那……”巡撫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得抬頭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師爺，“你說，怎么辦？”
蘇蘭泰開口，“不管匪患如何，首先要找到江采玉的棺槨?！?/p>
巡撫急忙站起身，“那是，我現(xiàn)在就命人帶著官兵去攻牛頭寨……”
蘇蘭泰慢慢撿了一塊黑炭扔進火盆里，搖搖頭，“大人別急，人我已經(jīng)派去了。”這么緊急的事，他一刻鐘都不會浪費。在得知皇帝手諭內(nèi)容的當(dāng)時，他立即就向特使們請命，點了1000名訓(xùn)練有素的官軍連夜趕去牛頭寨?，F(xiàn)在，不過是將結(jié)論告訴巡撫而已。
巡撫大人是知道蘇蘭泰行動力的，訥訥的坐下來，“果然，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那剿匪的事情怎么辦？”
蘇蘭泰緩緩開口，“大人，咱們旭州匪患的情況，您是知道的。匪患之所以猖獗，不僅僅是因為匪人窮兇極惡，還有官軍的縱容在里面。土匪們劫掠村落，搶完就走，老百姓只好報官。一旦報官，官府就要派出官軍來捕匪，而，捕匪的費用都要從地方和稅收上出，變成官軍的補貼。所以，官軍們巴不得土匪越多越好，他們怎么會用心追捕？”
蘇蘭泰盯著巡撫，“就是大人您，也對匪患采取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吧？”
每個地方官手里都會有一定數(shù)量的正規(guī)軍。如果真的想要收拾這些沒受過正規(guī)訓(xùn)練的土匪，簡直就不費吹灰之力。那么，為什么每一任巡撫，都沒有徹底解決過這件事呢？
巡撫嘆了口氣，“還不是為了錢?！?/p>
蘇蘭泰點頭，“的確，為了錢。朝廷每年都會給各個省州下?lián)芄巽y，用來修河道，開礦山，發(fā)青苗，撫民養(yǎng)官……但全國的預(yù)算是固定的，一個省拿的多了，其他省就要削減，所以每個省都想多要。那錢具體怎么分，就看誰的理由更充分。旭州有土匪，剿匪是一項很大的支出，每年就憑剿匪銀子這一項，我們也能問戶部多要將近上百萬兩的白銀！”
皇帝是明白地方官這些小伎倆的，地方官這么做也是為了自己管轄的省市考慮，因此，皇帝不會多加苛責(zé)。但是，旭州的匪患已經(jīng)嚴(yán)重到了皇帝看不下去的地步，圣旨淡淡的幾個字，就已經(jīng)讓巡撫大汗淋漓了。
巡撫大人咬咬牙，一拍大腿，“大不了每年的剿匪銀子不要了！咱們這就調(diào)軍，把盜匪給剿個干凈，給皇上一個交代！”
蘇蘭泰立刻，“不可以！往年一直剿不干凈，圣旨一到，突然就剿干凈了……這不擺明了我們以前都在忽悠戶部么？簡直就是給御史們留現(xiàn)成的把柄。更何況，官軍們?yōu)榱算y錢，不會用心剿匪的，土匪看到官軍就一哄而散了，去哪里抓？”
巡撫今晚如果真的調(diào)兵遣將去剿匪，即使大獲全勝，也只會落得一身罪。朝里的御史們才不會搭理地方官的苦衷，他們一看：好?。∶磕甓冀袉窘朔穗y、剿匪難，看來根本就不難嘛！那你往年為什么不好好剿匪？不就是想忽悠戶部的銀子嗎？！好，參！一摞本子參上去，就算皇帝有心諒解，也只得落罪旭陽了。
巡撫皺眉想轍，“那不用官軍，組織百姓剿匪？”這樣御史們就無話可說了吧！
“組織百姓自行抓捕，也有問題。第一，審訊需要證據(jù)，要百姓自己準(zhǔn)備狀紙、人證、物證。尋常百姓連寫字都不會，如何打這么復(fù)雜的官司？第二，如果百姓被土匪反咬一口，就會無故遭殃；第三，如果土匪一次打不干凈，回頭報復(fù)百姓，怎么辦？我們不可能在每個村子里駐軍。”
巡撫大人白著臉想了想，“那，要不然招安？”
“也不行?！碧K蘭泰繼續(xù)否決，“花大筆銀子招安，只會讓其他縣的盜匪有樣學(xué)樣，更加猖獗！”招安的銀子可是白拿的，這口子一開，哪怕正經(jīng)老百姓都想干一干土匪了——反正沒有任何成本嘛！上山當(dāng)土匪，下山被招安，不用蹲監(jiān)獄，還有錢拿！沒有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沒有誰家官府愿意招安的。
“更何況，這些土匪本來都是旭陽農(nóng)民，身無一技之長。招安銀子花完之后，重新做回土匪的可能性太大。真到了這一步，大人在御前的名聲就徹底臭了！”
巡撫整個人都萎了，“清剿也不行，招安也不行，那本官拿這些匪類怎么辦？”
蘇蘭泰站起身，對巡撫鞠了一躬，“大人無需發(fā)愁，我已經(jīng)有了主意。明日之前，我會把寫好的折子送來。大人署上名字，交給欽差大人就可以了?！?/p>
說罷，他就掀起簾子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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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銀光一片，大雪從頭頂上紛紛揚揚落下來，足有半個手掌那么大，一會兒就蓋滿了厚實的翻皮大氅。
蘇蘭泰似乎并不覺得冷，反倒是捂著暖手爐，靠在冰冷的樹干上看著月色下迷離的霧么。一條條冰雪堆成，恍若化成了白色的沙堆，在月下輕輕伸展。
房檐的滴水下頭掛了一盞羊角燈，他從懷里抽出一張灑金的宣紙，在燈下細(xì)細(xì)的讀。那張紙上墨跡洋洋灑灑，是一篇恢弘大氣的文章，紙的邊沿發(fā)黃，顯然是被細(xì)細(xì)摩挲了很久。
這宣紙，是他去年春闈殿試的試卷，而去年，他落榜了。
宣紙下緣，被朱紅的顏色畫了一個叉，綴了一行清雋勁力的朱紅批注——“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yuǎn)之近，知風(fēng)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p>
他那時自負(fù)才大如海，一路連中案首，解元，滿以為狀元也是囊中之物，壓根沒有把主考官和其他考生放在眼里過。哪知道，殿試之后，居然被皇帝親手撤了名字！落榜，連一個進士都沒有中。
放榜那天，他幾乎頂不住人人譏嘲的、同情的、還有各種意味深長的注視，逃難一般疾步走回了棲身的客棧。
他氣憤的燒了書，自認(rèn)為懷才不遇，罵皇帝識人不清，滿肚子都是怒火。可當(dāng)他在客棧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鄉(xiāng)時，突然收到了從宮里送出來的試卷。按理說，春闈考生的試卷是要被封存的，然而，他的卷子卻被直接打回了自己的手上——連帶著皇帝的親筆朱批。
——“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yuǎn)之近，知風(fēng)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
簡言之，皇帝在告誡他，你有才朕知道，但，你太驕傲了。
沒有君子之風(fēng)。
那是北周皇帝的手書，一語道破他的年少輕狂，不知好歹?；实蹚乃穆涔P行文中看出了桀驁不馴，毫不猶豫將他從云端打落泥土。
他失魂落魄的坐在客棧里，幾乎覺得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送試卷來的人是吏部尚書閆子航，看著他萎靡的樣子，口吻十分嚴(yán)厲，“蘇蘭泰，站起來！你之前的狂傲都哪里去了？滿口抱負(fù)和胸懷全是紙上談兵么？這次春闈，殿試卷那么多份，唯有你的卷子皇上整整看了一個時辰……唯有你的！”
他聞言，才僵硬的抬起頭。
閆子航挑著嘴角，清俊的眉目在帝都繁花中令人目眩，“這次春闈失敗了又如何？來年還有春闈。即便來年不成，還有下次。但你若永遠(yuǎn)是這副毛腳雞的模樣，以物喜以己悲，裝了半瓶墨水就發(fā)狂，經(jīng)不得半點挫折，那你永遠(yuǎn)只會是一個才子罷了。家國天下，朝堂御前，永遠(yuǎn)沒有你的份！”
說罷轉(zhuǎn)身就走，他連恭送一下都來不及?？粗Z子航的背影，蘇蘭泰隱約記得，這位位高權(quán)重的吏部尚書大人也曾經(jīng)是連中三元的大才子出身。身為朝中正二品大員，居然親臨一個小小的客棧替他送考卷，只怕也是皇上授意吧？
那時候，他握著皇帝親筆朱批的卷子，坐在客棧橘紅色的夕陽中，一直坐到了斗轉(zhuǎn)星移，熹微如畫。整整一年，他沒有再扎回故鄉(xiāng)讀書，而是在旭州這個偏遠(yuǎn)的省謀了一個師爺?shù)穆毼唬谘矒嵘磉?，熟悉地方事?wù)。
到了地方，他才明白生活和書本差異如此之大，他那一肚子的不切實際，在一樁樁實際事務(wù)的處理中逐漸磨得圓潤光滑。
旭陽的雪越來越大了，等大雪消停的時候，就是今年的春闈。開春過后，舉人們會從全國各地涌入帝都，進行新一輪的爭奪。蘇蘭泰仰頭看著明亮如洗的月色，將薄薄的宣紙折起，珍而重之的放回了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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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還不亮，前去牛頭寨的官軍就回來了。一同回來的，還有沉重的水晶棺槨。
棺槨內(nèi)躺著的小姑娘，雙手交握放在胸前，溫柔恬淡，鮮活的似乎只是沉睡了過去。
兩位特使用厚厚的錦緞包裹住了棺槨，送入烏木馬車。同時，蘇蘭泰寫好的折子也交到了兩位特使的手上。
折子上清晰寫著幾個大字，“以盜捕盜?！?/p>
具體方略寫得很清楚：由官府和幾個山寨頭子談判，給盜匪授權(quán)，讓他們?nèi)スゴ騽e的山寨。無論搶到什么，都算是盜匪的，而官府只要匪人的頭顱，不消耗官軍一分一毫。
火拼到最后，只會剩余寥寥幾個大寨子。這時再由官府出面，將他們統(tǒng)一送上北伐軍的前線。做炮灰也好，編入正規(guī)軍也好，全看那些匪人的表現(xiàn)。
巡撫一個勁兒在按察使面前替蘇蘭泰說好話，“大人，我這師爺蘇蘭泰真心是個人才！只是不知為何去年春闈落榜。明年春闈他還要再考，屆時，還望各位大人在朝中多說說好話，照顧些個?！闭f罷送上厚厚的禮單。
按察使笑笑，扭頭看了看遠(yuǎn)處站著的青年一眼，接過折子和禮單，轉(zhuǎn)身上馬直接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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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
按察使出了旭陽，一路換馬不換人的跑了三天，風(fēng)塵仆仆的趕回皇宮回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