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出租屋內一地狼藉,桌椅傾翻,抱枕滾得四處都是。櫥柜敞著門,每一只都空空蕩蕩的,但凡還能用的東西都被帶走了,乍一看好像入室搶劫的案發(fā)現(xiàn)場。
鄭飛鸞推門往里走,第一步就踩到了某樣尖銳的硬物。拾起一看,是一片碎陶瓷,奶油色,連著完整的杯柄與半塊杯底,周圍還散落著約莫十幾片瓷渣,呈飛濺迸射狀,把旁邊的白墻剮去了不少漆。
他端詳著手中的碎瓷,記憶突然在那一刻裂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漏出聲音和畫面來。
……
飛鸞,你去拿些油給我,好不好?
飛鸞,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你可以相信我的,對不對?
砰!
驚心動魄一聲巨響,杯子從高空墜地,頃刻分崩離析。身后的窗戶打進來一格暮光,昏灰而慘淡。在那格狹光里,何岸的面容一閃而過,瞳仁盛滿了驚慌。
……
記憶不再仁慈地為他藻飾,從進客廳到摔杯子,過程中的每一秒發(fā)生了什么,鄭飛鸞全想起來了。甚至在看到杯柄下方的四個小字后,他還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
藍卡咖啡。
這是何岸家附近咖啡店的名字。
一年以前,就是在那里,他與何岸發(fā)生了唯一的一次長談。當時淵江入了秋,氣溫很低,清早就結起了一層薄霜。何岸坐在對面,偏著頭,捂著嘴,咳得面頰通紅。出于禮貌的考量,他叫來服務員,點了一杯菜單上最貴的荷蘭熱可可。何岸受寵若驚,將馬克杯小心捧在手里,許久才低頭抿一口,似乎從沒喝過這樣的美味。
那時候鄭飛鸞以為,讓何岸開心的是四十五一杯的價格,而這沒見過世面的喜悅著實令他感到厭煩。
他自認一眼看穿了根植在Omega本性里的貧賤、短視與貪婪,可是今天,當他看到這只粉身碎骨的馬克杯,才發(fā)覺自己錯過了何岸眼中的深情與依賴。
鄭飛鸞頹喪地坐在沙發(fā)上,身旁空空如也。
除了幾只紙箱子,何岸什么念想也沒給他留下。
茶幾上扔著三四張廢紙,還有一疊過期的舊雜志,時間長了,封面積了厚厚一層灰。他指望能在廢紙里找到一兩行何岸的字跡,便拿起來隨手翻了翻。前三張是廣告,他飛快略過,翻到第四張時,他突然就僵硬了一秒鐘。
隨即,他像被什么刺激了,用力把紙揉作一團,遠遠拋向了房間角落。為了掩飾內心的驚慌,他胡亂抓起一本雜志,撣去灰塵,漫無目的地翻閱起來。
那張紙……是他一年前親筆寫下的《關聯(lián)清除協(xié)議》。
他原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到它了。
協(xié)議上白紙黑字,清楚分明,說要何岸搬離市中心、清除頸后標記、接受引產手術。一共三條,條條鐵石心腸,條條不容商榷。
它怎么會在何岸手里?不是早就應該塞進碎紙機,打成紙漿回收,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嗎?
也許……是程修吧。
程修出于某種古怪的原因,沒有毀掉它,而是把它交給了何岸——可何岸又有什么理由留著它?這不是禮物,是一把捅心窩的刀子,誰會在被捅了心窩之后還珍藏著兇器?
鄭飛鸞真的想不明白。
他理性慣了,也清醒慣了,向來相信世間發(fā)生的一切都有邏輯可循,但這個疑問堵死了他能找到的所有解釋,仿佛一條深不見底的死胡同,走進去,就永遠困在了里面。
他坐在沙發(fā)上,捧著舊雜志,失焦的目光懸浮在雜志上方。銅版紙一頁頁如絲綢般滑過,接著突兀地停止在了某一頁。
雜志是狡黠又殘忍的,它像一個沉默的記錄者,用變形的書脊記住了主人最常翻閱的部分,以便呈給后來者看。鄭飛鸞注意到了標題里自己的名字,還有旁邊占據(jù)了一整頁的大幅照片——這是他的專訪。
往前翻十幾頁,簇新,往后翻十幾頁,也簇新,只有關于他的這部分,紙張邊緣都翻皺了。
何岸竟是這么地喜歡他。
但遲來的喜悅沒能持續(xù)太久,因為就在專訪第三頁,關于擇偶標準的問題下面,他看到一大段文字被黑色油性筆涂去了。
那時他回答了什么?
記憶是模糊的,鄭飛鸞絞盡腦汁回想,慢了五分鐘的時鐘在頭頂一格一格撥動。忽然間,他臉色大變,手中的雜志“啪嗒”掉到了地上。
他說,他希望自己的伴侶聰慧、獨立、有主見;真心愛他,卻不視他為天地,偶爾依賴,卻不依附他而活;在他的擇偶標準里,信息素是最無足輕重的一項,契合度高,未免就能博他鐘意,要是哪個Omega妄想借著高契合度下套,最好趁早換個目標。
按照慣例,他其實從不回答這樣的問題,只是那時候,他正承受著尋偶癥施加的屈辱與無力,心懷不甘,才破天荒第一次給了回答。
他不是故意說給何岸聽的,真的不是。實際上他根本不認為以一個寵物店打工仔的眼界,會去購買二十五元一期的商業(yè)雜志來消遣。他更多的是說給自己聽,或者說給圈子里的看客們聽,告訴他們:我是一個不受信息素支配的Alpha。
就像某種形式的宣告。
但何岸還是讀到了,而且……可能不止一篇。
鄭飛鸞望著面前滿滿一紙箱的舊雜志,忽然有了一個猜想。他站起來,把雜志一股腦兒全倒到了地上:封面花花綠綠的,約莫一半周刊,一半月刊。期號并不連貫,時斷時續(xù),共同點只有一個——短些的邊角新聞,長些的人物訪談,每一本或多或少都有他的消息。
而其中最早的一期,竟然能追溯到四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