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清早七點，淮陽路的“愛寵城堡”開了門。

籠子里貓打呵欠鳥打鳴，餓了一夜的狗扒著欄桿排排站，激動得狂甩尾巴。店長大叔掛上“營業(yè)中”的燈牌，拎起一袋狗糧開始放飯，還沒喂幾只，門鈴叮咚作響，有人推門進來了。

這個點來客人？

“愛寵城堡”門面小，地段差，做的又是洗澡、吹毛、臨時寄宿的小本生意，連待售的貓狗都有大半是撿來的，算不上高端寵物店，客流量向來少得可憐，更別提工作日剛營業(yè)就有人登門。

店長大叔正想著是哪位熟客來了，一轉(zhuǎn)身，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的Alpha。圍巾大衣，肩頭落著一層碎雪，個頭高挑挺拔，表情沉穩(wěn)端肅，往那兒隨便一站就有股說不上來的威嚴氣質(zhì)，怎么看都和他家小店格格不入。

再瞄一眼停在門口的車，得勒，三叉星徽，商界人士標配。

店長大叔放下了手中的狗糧袋子，上前一步，問道：“先生，想買些什么？”

Alpha回答：“我想向您打聽個人?！?/p>

打聽人??？

店長大叔生來一副熱心腸，笑呵呵地點頭：“您說您說?！?/p>

這位來訪的Alpha自然就是鄭飛鸞了。他轉(zhuǎn)頭環(huán)顧一周，注意到了店里的相框裝飾墻，大步走了過去。墻上懸著五排木頭夾子，大大小小數(shù)十張相片，色彩斑斕，溫馨可愛，都是“愛寵城堡”開業(yè)以來的美好回憶。

他的Omega赫然就在其中。

相片里，Omega正在給一條成年邊牧洗澡。邊牧頑皮，沒等洗完就開啟了抖水模式，抖得一屋子水珠四散飛濺。Omega邊躲閃邊抬手擋臉，笑容燦爛開懷。

——何先生，容我問一個問題，你在哪里高就？

——在附近的寵物店，拐角那家，叫做“愛寵城堡”。

那天在咖啡店，何岸是這么回答他的。

“他……”鄭飛鸞深深吸了一口氣，指著照片問店長，“他叫什么名字？”

店長大叔爽朗答道：“他啊，叫何岸，人字旁那個何，不是三點水的河。以前在我這兒打過工，后來辭職了，走了有一段時間了?！?/p>

“何岸……”

鄭飛鸞念著這兩個字，目光變得沉郁而哀傷。

他曾百分百篤信何岸與小夜鶯不可能是同一個人，然而當(dāng)他在記憶中搜尋何岸的臉，想證明這一點時，卻驚詫萬分地發(fā)覺——他不記得何岸的模樣了。

那個其貌不揚的Omega，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他的鎮(zhèn)定被劈開了一道裂縫，越裂越寬，越裂越深，瘋狂吞噬著他堅持的執(zhí)念，直至鎮(zhèn)定蕩然無存。

鄭飛鸞打開錢夾，取出了一疊大面額鈔票：“這張照片，我想買下來?！?/p>

店長大叔一估金額，有點慌張：“太多了，使不得使不得！您要是真喜歡它，我送給您得了?！?/p>

“沒關(guān)系，它值這個價。”

鄭飛鸞不再多言，將鈔票整整齊齊擺在柜臺上，然后親手從木頭夾子上取下了照片。他端詳著照片中Omega定格的笑靨，有些艱難地問：“您還記不記得，何岸是怎樣一個人？”

“他啊……勤快，心善，長得俊，不光店里的客人，連貓貓狗狗都喜歡他，要是換個性別，不是Omega……”

說起何岸，店長大叔一下打開了話匣子：“說實話，他來應(yīng)聘的時候，我原本是不想收的。Omega嘛，體質(zhì)弱，還有發(fā)情期，我這做小本生意的經(jīng)不住折騰，怕招進來了會耽誤事兒。但這孩子太缺錢了，看著怪可憐的，我心一軟，就給留下來了。沒想到他特讓人省心，對客人態(tài)度好，做事還有條有理，一樁一樁的滴水不漏，一個人干得比兩個人都多……”

鄭飛鸞追問道：“他很缺錢？”

“缺啊，怎么不缺？據(jù)說家里欠了一大筆債，急著還，書都沒念完就出來打工了，只差一年畢業(yè)，可惜得很?！钡觊L大叔搖頭嘆息，顯出極為同情的神色來，“這孩子聰明，讀的是淵江大學(xué)，還是挺出名的商科。家里這一遭災(zāi)，六七年算是白忙活了，就剩個誰都瞧不上的高中學(xué)歷，也不知道下半輩子拿什么謀生?！?/p>

淵大的商科？

鄭飛鸞是第一次聽說這事，心情只能用“震驚”來形容：淵大的商科極分數(shù)線極高，又偏愛Alpha，Omega的錄取率連Alpha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何岸得優(yōu)秀到什么地步才能考上？

他曾當(dāng)面恥笑過何岸的低學(xué)歷，可是如果沒有那場家庭變故，何岸應(yīng)該早已順利畢業(yè)，得到了一份體面光鮮的工作，或許就在久盛的寫字樓上班……

“汪！汪！”

饑餓的比格犬在一旁嗥吠乞食，店主大叔抓起一把狗糧，丁零當(dāng)啷填滿它的飯盆，然后繼續(xù)念叨了下去：“他賺起錢來太拼命了，遇上臺風(fēng)天、暴雨天，店里沒客人，就跑去幫隔壁花店送花。隔壁正好也嫌天氣差，想偷懶，就付個三塊五塊的跑腿錢，交給他去送?！?/p>

“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懷孕了。懷了也不請假，照樣大著個肚子在店里忙活，都沒個Alpha照顧他，問他怎么回事，死活不肯說。我那時候是真想辭了他，逼他回家休息，但這可憐孩子沒積蓄，再丟了工作，以后拿什么養(yǎng)娃？我實在沒辦法，只好隨他去了?！?/p>

鄭飛鸞不忍再聽，卻逼自己問了下去：“后來呢？”

“后來？”店主大叔擺了擺手，重重地嘆了一聲，“后來禍不單行，大概惹到了淵江的哪個大人物，有權(quán)有勢的，不許他在這兒住了，就連夜搬走了……走了以后沒再回來過，開始還偶爾給我打電話，一次兩次的，慢慢就沒聲兒了，也不知道他那孩子生下來沒有……”

兩人正說著話，內(nèi)側(cè)的一扇門突然開了。老板娘探出頭來，戒備地瞥了鄭飛鸞一眼，伸手一招，把店長大叔給叫了進去。

隨即，屋里起了一場激烈的爭執(zhí)。

鄭飛鸞無意偷聽，然而門板太薄，擋不住老板娘那一副穿透力極強的亮嗓子：“你瘋了吧，沒聞著那Alpha身上的味兒嗎？以前何岸身上什么味兒，是不是一模一樣的？還跟人抱怨，說何岸的Alpha不照顧他，燉點豬腦補一補吧，外頭那個就是讓何岸懷孕的人渣！他自己的Omega，懷孕了不聞不問，人丟了跑我們這兒來打探消息，你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就敢口無遮攔全往外說？萬一他回頭把何岸找出來弄死了，你說你造不造孽？！”

屋內(nèi)霎時一片死寂，屋外靜得落針可聞。一聲聲責(zé)罵如同耳光摑在鄭飛鸞臉上，讓他難堪得無地自容。

他被釘在了原地，嘴唇微張，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店長大叔推門出來時已經(jīng)換了一副態(tài)度，之前那股熱絡(luò)勁兒全沒了，客套地對鄭飛鸞說：“對不起啊，何岸那孩子的事，我們知道的也不多，您去問問別人吧?！?/p>

說完拿起桌上那疊鈔票，原封不動還了回去：“照片您想拿走，我不攔著，但是這錢……我不收?！?/p>

“謝謝，打擾了。”

鄭飛鸞接過錢，收起照片，很是勉強地朝店長大叔笑了笑，轉(zhuǎn)身走出了寵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