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那時,沈令蓁也恰好對皇舅舅的薄情寒了心,聽說他的這番遭遇,不免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感。過后幾天又打聽到,他與她那位未婚夫原是表兄弟的關系,便更對他多了幾分注意。
酷暑炎炎,她在陰涼的竹樓抄經(jīng)書,望見他領著士兵們在烈日下輪班巡查,便叫婢女熬些荔枝膏水送給大家生津解渴。
第一次,士兵們都很驚訝。因為她來之前,大家已經(jīng)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了很久,久到習慣了這份差事的苦,以至于不再覺得它苦。
幾次過后,士兵們好像也都習慣了,每每大汗淋漓,都竊竊私語著問彼此:今天的荔枝膏水什么時候到?
這事于沈令蓁本是舉手之勞,她見大家喝得高興,也樂得吩咐婢女安排。可奇怪的是,她卻從未見霍留行喝過一口荔枝膏水。
士兵們抬著水到他跟前時,他總是擺擺手說不用,臉上的表情幷不友善。
她覺得奇怪,心想他是不是不喜歡荔枝味,那下回也可以換成他喜歡的呀,便叫婢女去問問他。
當天午后,他親自上了竹樓來與她解釋。
他的神情依然謙卑,說的話卻有些嚴厲。
他說,也許她認為自己行的是大善舉,做的是大好事,可她有沒有想過,當她一年后離開這里,這些士兵又一次在炎炎夏日受苦受累時,心中將會作何感想?
他們從來過的,都是最下等的日子,若是沒有她,哪來的條件再享受這些?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既然她無法給予他們一輩子的恩惠,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做這些多余的事。
她一腔熱忱被澆了這么一盆冷水,一時既委屈又尷尬。偏偏他說完這些傷人的話,也不等她回神,便以“巡視”為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當晚雷雨交加,她反復回想著他的話,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確做錯了。
而且,她也不該怪他態(tài)度惡劣。
以他的身份,本該一生快馬輕裘,錦衣玉食,卻命途顛沛,一出生就國破家亡,風華正茂的年紀,又因一朝失足,淪為清苦的守陵人,白白在這里虛度光陰。
他壓抑了這么多年,又怎可能毫無怨言?對身為圣上外甥女的她說出那些重話,實在合乎人之常情。
沈令蓁輾轉反側,等到翌日清晨,在婢女的陪同下找到了孤身一人的霍留行,跟他賠禮。
他好像有些訝異,卻很快恢復成了恭敬的姿態(tài),稱不敢承她這份歉意。
她一向與人交善,看氣氛有些僵硬,說笑道:“別這么見外,其實說起來,我與你也算一家人,我可是你姑表哥的未婚妻呢!”
她說完這話,明顯察覺他的愕然,以為他不清楚京城的事,便主動解釋了自己與霍家的婚約。
可他聽了以后,反倒更加訝異,與她確認:“您說您要嫁的,是西北邊關的霍二郎?”
她一頭霧水地說“是啊”,不明白他何出此問。
他卻沒有解釋,只是了然地點了點頭,又用那屢試不爽的“巡視”之說,理所當然地走了。
那之后,沈令蓁好一陣子沒與霍留行打照面,也沒再給士兵們送荔枝膏水。
大家難免唉聲嘆氣起來,猜測是不是他們之中有誰得罪了貴人,讓貴人看他們這些小兵小卒不順眼了。
聽說這些謹小慎微的猜測后,她有心跟大家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好在沒兩天,流言就消停了。
大家似乎完全忘了荔枝膏水的事,重新振作精神,各站各的崗,再沒提她一字半句。
她好奇之下叫婢女去打探,這才曉得,原來那些士兵被霍留行訓了一通。她不知道他是怎樣安撫的人心,總歸覺得感激,便讓婢女跟他悄悄說了一聲謝謝。
有了這番前車之鑒,沈令蓁之后行事便小心翼翼起來,極少與那些士兵,包括霍留行再生牽扯。
她以為,日子會這樣井水不犯河水地一直過下去,沒想到初秋的一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夜襲打破了皇陵的平靜。
月上樹梢頭的時候,一群匪徒來勢洶洶地殺進她的院子。她在睡夢中被驚醒,看到外邊打得不可開交。
婢女急急給她穿戴,要帶她脫身避去別處,可那群身手矯健的匪徒卻徑直越過眾人,將她擄上了馬,一路帶她往深山里去。
前次被擄的噩夢尚且歷歷在目,沈令蓁嚇得魂飛魄散,正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霍留行追了上來,與這些匪徒殺開了。
她當時太過害怕,已經(jīng)記不清戰(zhàn)況,只記得霍留行以一敵數(shù),殺了很久,最后匪徒們都倒下了,他踉踉蹌蹌地朝她走來,問她:“傷著了嗎?”
她劫后余生地搖搖頭。他點頭說“那就好”,下一瞬便直直倒在了她面前。她這才借月光看清,他身中數(shù)刀,渾身都是血。
沈令蓁驚慌失措地去探他的頸脈與鼻息,發(fā)現(xiàn)人沒死,只是昏過去了。
可她完全不懂如何在荒郊野嶺處理這種情況,想去察看他的傷勢,又卸不開沉重的鎧甲,想扶他起來,結果反被他壓垮,癱倒在地上。
她又急又怕地掉起了眼淚,幸好最后在他腰間發(fā)現(xiàn)了一枚禮花彈。
禮花彈一放,守陵的士兵迅速找對了位置,把他們接了回去。
皇陵的亂子已經(jīng)清理干凈,士兵們把昏迷不醒的霍留行扛進屋里。
沈令蓁本該回院,卻不肯走,說要等等他的傷情,然后就聽見屋里的士兵低聲說,送回來太晚了,不知還有沒有得救。
她的心一下跌到谷底。
他是為救她才變成這副模樣,甚至最后一絲殘存的意識,都在關心她有沒有事,眼看一盆盆清水被送進去,端出來卻成了血水,那個節(jié)骨眼,說不難受當然是假的。
沈令蓁就這樣勸不聽地一直站在房門外,一會兒聽說他的血止不住了,一會兒聽說他發(fā)起了高燒,暗暗驚心自責。
滿腦子都想著,他的傷是因為沒得到及時處理,才耽擱成了這樣。要是她會點本事就好了。
就這么一直煎熬到天亮,她腦袋昏沉,整個人頭重腳輕,卻還隔一炷香問一次士兵,他醒了沒。
日上三竿的時候,士兵告訴她,他的燒退了,已無性命之憂,不久后便會醒轉,請她快些回去歇息吧。
她稍稍安了心,問能不能進去看看。她本是規(guī)規(guī)矩矩,注重男女大防的人,只是那時一則情形特殊,二則想到霍留行還沒醒,進他臥房看一眼就出來應當不礙事,所以才提了一嘴。
士兵自然不敢違拗,把她放了進去。
可她也沒料到,自己剛走到床邊,他就醒了。
兩人四目相對,她當下便覺于禮不合,轉身要走,不想?yún)s被他從背后抓住了手腕。
她錯愕得忘了回頭,聽見身后傳來他沙啞的聲音:“……你在這兒守了我一夜嗎?”
她使勁抽手,一面惱怒于他的無禮,一面又擔心掙扎太過傷到他,最后只好停下來,回頭解釋:“不是,我剛進來,之前一直在門外?!?/p>
他看著她,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你有沒有想過……你要嫁的人,或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