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籬道:“你阿父們亦是以這等理由婉轉(zhuǎn)推辭,狗東西反倒樂了,更加執(zhí)意結(jié)這門親事。他要你回京后,多和公主出雙入對,教眾人知曉你們彼此有情,他再順?biāo)浦巯轮假n婚。你阿父們歸家和我商議,我們猜度狗東西相中你,興許正因為格爾斡家乃是平民?!?/p>
他又道:“十一公主再過幾年便當(dāng)嫁人了,她是先帝之女、今上之侄,又是旺國福星,這等身份不嫁顯要宗子之流說不過去。狗東西興許猜忌這些大族會利用公主福星身份生事。若不讓她嫁,先帝暴斃,狗東西嫌疑甚重,這些年他賣力撇清,十分優(yōu)待公主,也不好反在婚姻大事上教她孤身終老。公主一心嫁你,解了狗東西的難題。他順從公主意思賜婚,全了他對她百依百順的聲名,二來格爾斡家平民百姓,雖則富可敵國,但權(quán)勢不及高門大族,且行事收斂,順隨朝廷,易于掌控。公主嫁你,稱心快意,生活優(yōu)渥,又無教格爾斡家利用之憂?!?/p>
韓一聽到此處,更加不解,“既然他有意賜婚,何以又反目?”
韓東籬搖頭,“不知道。狗東西白日里要你阿父們暗中張羅親事,當(dāng)日黃昏便改腔兒了,宮里太監(jiān)上門宣旨,怪罪格爾斡家心懷不軌,蠱惑宗室,賜……逼你家人飲鴆自盡。狗東西對格爾斡家抄家滅族?!?/p>
韓一雙眸充滿血絲,殺意畢露。
來到這僻處的路上,他便納悶不已。他家奉公守法,絕無可能犯下十惡大罪,若是犯下其他罪愆,也決計是無心之過,并且不到罪無可恕的地步,他家在官商兩道廣結(jié)善緣,宮中有小國師等人脈,也能敲邊鼓救上一救,至少拖一拖行刑時日,斷不至于短短數(shù)日便家破人亡,落到曝尸城墻的地步。
如今答案揭曉了,天德帝翻臉如翻書,出手便雷厲風(fēng)行要結(jié)果他全家,他家完全措手不及。
韓東籬道:“太監(jiān)催逼甚急,你阿父們大抵掂量抗旨是死,遵旨也是死,便制伏太監(jiān),打哨糾集家丁,要帶著你母親和弟弟突圍出城。”
格爾斡家養(yǎng)了數(shù)百名青壯家丁,平日秘密修習(xí)武藝,訓(xùn)練有素,抄家滅族那日事發(fā)猝然,無法周全準(zhǔn)備,但好過坐以待斃。
“你阿父們殺退狗東西派來的官軍,但遠(yuǎn)處馬蹄響動急大,援兵不久將至。眼看時間緊迫,我們一行人上馬要走,你母親教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的軍士捉住。那軍士刀架她頸間,喝令你阿父們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則殺人?!?/p>
韓東籬話聲一頓,道:“你阿父們要放下刀子,你母親見狀,喊聲‘快走’,就著那軍士的刀刃自刎。”
韓一熱淚急流而下,模糊了視線。
“你大小阿父沖上前斬死那軍士,還想救一救你母親,可人終究斷氣了,只好帶她的尸首上馬。我們正要沖出宅子,最早一批援軍恰好趕到,見人便放箭射殺。雙方混戰(zhàn)一陣,增援官兵陸續(xù)到來,將我們逼回宅內(nèi),纏斗中你大小阿父去了。”
韓一心口劇痛,難以呼吸,這時他猶記掛一事。
“師父,圖光呢?官軍不只殺了他,還燒毀他身體?”
“我們亂中走散,圖光教一批侍衛(wèi)護送帶走,終究沒能逃脫。我事后打聽,他死前摔進火里?!?/p>
“家里失火了?”
“你阿父們抗旨后,下令放火燒宅,敲鑼警示街坊走水,一來讓街坊鄰居盡早避開;二來制造混亂,拖緩官軍到來,分散注意?!表n東籬又道:“我僥幸未死,脫了已死官兵的軍服換上,溜了出去。我尋思你若由圣山回來,該當(dāng)取道這條路進城,便在城外候你?!?/p>
韓一告知韓東籬他救助采藥老人,因而改道下山,傳了信鴿卻等不到侍衛(wèi)會合一事。
韓東籬道:“狗東西必然派兵往圣山對你斬草除根,官軍拿下你的侍衛(wèi)了。你若原路下山,便要撞進他們手里?!?/p>
韓一又是一重悲慟上涌,他身邊侍衛(wèi)有的將他從小保護到大,有的略大幾歲,和他一塊兒長大,也都去了?
韓東籬看看日頭,拉起韓一,“伊稚奴,不,暫時叫你圖光好了。我們尋個地方過夜,明日動身,離開桑金?!?/p>
韓一一怔,“離開桑金?”
“等圣山那邊官軍上報找不著你,狗東西定要滿世界搜捕追緝,趁如今尚未發(fā)下海捕文書,我們先避至大夏?!?/p>
韓一紅著眼睛嘶聲道:“不, 我要報仇!”
“伊稚奴,你得活著,格爾斡就剩你這條血脈!”
“正因為格爾斡家就剩我一人,我不報仇,誰來報仇?”
韓東籬喝斥:“如今就我們倆,勢單力薄,如何接近狗東西報仇?你捫心自問,你父母和圖光樂意你貿(mào)然行刺,白送性命,抑或養(yǎng)精蓄銳,日后再戰(zhàn)?你一死固然痛快,到了地下,有何顏面見你父母兄弟?”
韓一聞言,如冷水澆頭,清醒過來。
天色不早,韓東籬拉著韓一找到破廟過夜,夜里苦口婆心勸解,韓一情知他說的在理,只是心上實在難受。
他哽咽道:“父母生養(yǎng)我一場,我連替他們收尸都不能!還有圖光……”
韓東籬嘆道:“我知道你孝心,只是城墻有眾多官兵看守,實在鉆不了空子。伊稚奴,父母愛子深切,你父母地下有知,必然情愿保全你,也不愿意你為他們收尸而犯險。圖光愛重你,亦是如此?!?/p>
翌日,韓東籬叮囑韓一好生藏在廟里,切莫輕舉妄動,他自到附近村莊尋找驢子代步。他去了不久,韓一無事可做,掏出懷中物事,其中有一只母親繡的帕子、一把家里給他打造的匕首。從前只道是尋常,如今這些東西成了家人留給他的僅存念想兒。
他揪緊帕子,將匕首抱在懷里,想到韓東籬述說家人遇難的光景,忍不住哭了。
忽然廟外傳來細(xì)碎蹄聲。
韓一由地上跳了起來,將帕子匕首揣回懷里,躲在窗后,由破爛的窗紙洞向外覷。一人策馬往破廟行近,出鋒風(fēng)帽微掩他的臉,但可見面龐微豐,唇紅齒白,卻是小國師濟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