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野來得很快。
下午齊鳴軒打車過來,足足花了一個小時。但這回,他只等了四十來分鐘,一輛黑色汽車就停在了路邊。車窗降下,露出薛野冷漠英挺的側(cè)臉,在這恍如天地傾覆的昏暗雨夜中,清雋湛然簡直如天神下凡:
“上車。”
齊鳴軒繞到副駕坐上去,揚起一個笑臉:“小野……”
被薛野冷聲打斷:“別跟我說話?!?/p>
于是齊鳴軒閉嘴,只借著黯淡的天光看他陰云密布的臉,一時萬分酸澀,一時又為能見到他而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高興,惶惶然地想,只怕過了今天,一切又要回到原點。
他渾身都是濕的,單薄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又濕又冷,頭發(fā)也亂七八糟,幾縷發(fā)絲黏在面頰上,不自覺地微微弓著腰,垂頭喪氣地蜷縮在座椅上,看著有點可憐。
薛野余光瞥到他打了個哆嗦,心里煩悶又濃了一分,脫下外套扔到他身上。
齊鳴軒毫無防備,捧著那件沾染著他體溫的外套茫然看向他。
薛野卻不看他:“穿上?!?/p>
“哦?!饼R鳴軒系了安全帶,不方便,索性把兩條手臂伸進袖管,就這么反著穿上。如此一來便好像把這件衣服抱在了懷里,熟悉的體溫圍繞著他,這給了他勇氣,低頭偷偷聞了聞衣服上清淡的冷馥香氣,搭話說:
“小野,你哪來的車?。俊?/p>
“借的?!?/p>
“是王師兄嗎?”
“……”薛野眉心皺出一道褶痕,面無表情地發(fā)動汽車,微微不耐地道,“齊鳴軒,不想說話可以不說。”
齊鳴軒倏地住口。
車穿過昏沉夜色,逐漸駛?cè)胧袇^(qū)。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街邊卻已漸漸亮起來,路上也多了些溫暖的煙火氣。
只是不論是雨水還是煙火,都被車窗擋住了,滲透不進來。車內(nèi)仍陷在一片死寂的沉默里。
許久,薛野才道:“你住哪。”
齊鳴軒說了個熟悉的地址。
那是他們之前一起租的房子。
齊鳴軒偏頭看著他,似乎帶著點討好地說:“我這兩年一直住在那里?!?/p>
薛野沉默了一會兒:“與我無關(guān)?!?/p>
他徑直送齊鳴軒到了小區(qū)門口,齊鳴軒手搭在了把手上,卻沒有開門下車,而是道:
“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我能說幾句話嗎?”
沒有回音。薛野仿佛已打定主意不再和他說一個字。
齊鳴軒的話便生生被堵在了喉嚨里,車內(nèi)凝滯的低氣壓壓得他快抬不起頭,目光在車中漫無目的地飄忽著,忽然眼神一凝,看到薛野開著導航的手機下,還連著一個共享充電寶。
薛野很少用充電寶。
他不怎么玩手游,也不愛跟人聊天,總體來說是不太依賴手機的那一類人;也會記得給手機及時充電,出門時手機電量往往都是滿的。
所以……齊鳴軒幾乎是立刻就得出結(jié)論:他不是從住處趕過來的。
他一直在他們約定的地方等他。
他說不會等他,結(jié)果卻還是在看不到希望的情況下,等了他那么久。
齊鳴軒腦海中轟隆巨響,心像被什么重物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差點沒出息地落下淚來,也因此覺得自己方才的猶豫更加可恥。他抓緊了手里的外套,終于不再瞻前顧后,閉上眼,微微顫抖地開口:
“小野,也許你不想聽,但我,我還是想跟你解釋一下。”
他把今晚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快速說了一遍,最后澀聲道:
“對不起,讓你等了那么久。你怎么生我的氣都可以,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讓你等的,我……”
越說,言語越是蒼白。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像是狡辯,只得頹然地閉了嘴,懊喪又驚惶地想,不是故意的又怎樣?傷害已經(jīng)造成了。
他要怎么彌補薛野在等待中備受煎熬的那幾個小時?
他覺得自己簡直該死,而薛野也無話可說似的,一動不動目視著前方,昏暗中的面影仿若一尊沉默消沉的雕像。
他不肯回答他嗎?
齊鳴軒緊張得指尖都在抖,喉嚨一陣一陣地發(fā)緊,艱難地做著最后的嘗試:“小野……”
薛野卻忽的開口:“抱歉,我抽根煙?!?/p>
齊鳴軒有些懵怔地點點頭:“好、好的。”
薛野降下車窗,當著齊鳴軒的面點燃了一支煙,一簇紅亮的星火燃起,他兩指夾著煙,垂下眼睫吸了一口,那姿勢竟是無比的嫻熟。一縷煙霧從他兩瓣薄紅的唇間裊裊飛出,模糊了他的面部輪廓,眉眼隱在朦朧的輕煙后,無端地便顯得遙遠起來。
齊鳴軒有些遲鈍地反應過來,心臟似被一只無形的手牢牢攥住,說不清是不安更多還是心疼更多:“你怎么會抽煙?”
薛野淡聲道:“跟你沒關(guān)系?!?/p>
他本意是說他抽煙的原因與齊鳴軒無關(guān),但齊鳴軒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眼底閃過一絲受傷,接著又努力笑一笑,附和道:“也是。”
薛野也無心解釋,闔上眼簾,一直冷漠繃著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倦意,疲憊道:“你先下車吧?!?/p>
像是車內(nèi)也下了一場冷雨,齊鳴軒整個人都凍住了。
好一會,他才如夢初醒地“啊”了一聲:“對,我是該回去了?!彼匝宰哉Z似的說,推開車門,又停下了,小心翼翼地說著拙劣的謊,“但是外面還在下雨,我沒帶傘,你能不能送我一下?”
薛野沒出聲。
齊鳴軒說:“算我求你了,好嗎?”
嗓音幾乎染上哭腔。
薛野吸煙的姿勢凝固了,良久,捏了捏眉心,嘆氣道:“齊鳴軒,讓我冷靜一段時間,可以嗎?”
齊鳴軒小聲問:“一段時間是多久???”
“……”
齊鳴軒執(zhí)拗地看著他,眼睛濕漉漉的,仿佛也淋了雨,懇求道:“我放了你鴿子,你生我的氣是應該的,不想理我也…沒關(guān)系,但是能不能告訴我,要過多久我才能聯(lián)系你?”
我還有機會追你嗎?
“……”
薛野不回答,他又換了一個方式問,嗓音微微發(fā)著抖:“明天我可以約你出來吃晚飯嗎?”
從現(xiàn)在,到明晚,將近一整天,已經(jīng)很久了。
薛野避開他的視線:“別這樣,齊鳴軒?!?/p>
——一天還不夠嗎?
“那你告訴我,大概要多久你才能不生我的氣?”
又是這樣熟悉的賴皮勁兒。薛野薄唇緊抿,到底被他逼得沒辦法,低聲道:“不是你的問題?!?/p>
他頓了一頓,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已經(jīng)解釋了,我沒理由生你的氣?!?/p>
這話既是說給齊鳴軒聽,也是對自己說的。
是的,齊鳴軒已經(jīng)解釋過了,那并非他的本意,也想盡辦法想要彌補,那作為一個正常的人,就算依然失落,至少表面上,也該釋懷了。
可他沒法釋懷。
那幾個小時的焦灼和憤怒仍在毒火般炙烤著他的心,所有負面情緒全部爆發(fā),他仿佛又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雨夜,身邊空無一人,所處只有一片黑暗。冷意緩慢浸透四肢百骸,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得令人絕望。
以至于在見到齊鳴軒、聽到解釋后,那心火依然無法平息,反而越燒越旺,甚至需要依靠尼古丁,才能勉強維持鎮(zhèn)定,才沒有失態(tài)地質(zhì)問一句,真的是因為摔壞了手機,而不是因為你不想見我嗎?
這樣的疑問毫無道理,簡直荒謬得可笑。
他清楚這是什么,是遷怒。
他在為兩年前的那場失約,遷怒兩年后的齊鳴軒。
他接受著齊鳴軒的追求,盡可能地表現(xiàn)得游刃有余。可藏在冷靜理智外表下的,始終是不安,是信任崩塌后的尖銳質(zhì)疑,他從來不問,此刻卻無法不去想,齊鳴軒說要追他,究竟有幾分真心?
會不會,又是一時興起?
而這是不應該的,可恥的。他恥于說出口,潛意識里也怕得到答案,沉默片刻后,妥協(xié)道:“我送你上去吧。”
他撐傘送他回家,從小區(qū)門口走到樓下,齊鳴軒從未覺得這段路這么短過,怎么一眨眼就到了。
薛野停在樓道口,黑眸靜靜望著他:“早點休息吧,有什么事之后再說?!?/p>
說罷,狠心忽視他急切的眼神,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齊鳴軒的大腦霎時一片空白。
他要走了,他又要走了,像兩年前那樣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齊鳴軒懷疑自己墜入了什么離奇的噩夢,兩年前曾體會過一次的恐慌又一次牢牢地攫住了他,他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一把將薛野拽了回來,而后向前跨了一步,不管不顧地從后面抱住了他。
“等等!我話還沒說完!”
薛野簡直猝不及防,被抱得傘一晃,幾滴雨水落到了臉上,冰涼的,和后背上暖熱的體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你干什么?”
他皺起眉,去掰齊鳴軒的手,沒扒開。齊鳴軒用力地抱著他不放,還耍賴似的用臉蹭了蹭他的脖子:“就一句,一句行不行?”
薛野身體愈發(fā)僵硬,五指緊緊握著傘柄,聲音里少見地多了些明顯的慍怒:“你就只會這一招嗎?”
齊鳴軒悶悶地說:“我也想用別的,可是沒有用啊。”
薛野:“……”
齊鳴軒極盡依賴地挨著他,低聲道:“我知道我讓你傷心了,但是我以后會改的,你信我好不好?”
薛野:“一句。”
齊鳴軒一噎,高考的時候腦子轉(zhuǎn)得都沒有這么快過,不停地想,一句話,要說什么,說什么才能讓薛野留下來。
他本能地知道,如果讓薛野就這么離開,那這些天的努力可能真的就清零了。
而薛野到底在氣什么,他猜不到,卻也模模糊糊地知曉,總歸,不全是因為他的失約。
他閉上眼,破釜沉舟地道:“我跟我媽說過了?!?/p>
薛野心突地一跳:“說什么?”
“我跟她說,我愛上你了?!?/p>
齊鳴軒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地說:“小野,我終于愛上你了?!?/p>
薛野嘴角微抿,發(fā)現(xiàn)自己笑不出來:“終于?”
“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饼R鳴軒知道自己賭對了,如釋重負地換了邊臉頰蹭他,一字字說得清晰無比,“愛你并不是一件辛苦的事,小野,不愛才是?!?/p>
“我愛上你。我覺得很幸福?!?/p>
薛野似被定住了,齊鳴軒頓了一下,想到什么,又試著去抓他的手:“你跟我上去一下好不好?”
薛野垂眸看他大膽的手,沒有掙開,只問:“干什么?”
“不干什么啊?!饼R鳴軒說,“我有個東西想送你,怕你一個人在樓下,趁我不在跑了?!?/p>
上了樓,他果然沒強求薛野跟他進屋,飛快地開門跑進去,又飛快地跑出來,手里捧著一盆茂盛翠綠的植物,微喘著氣說:“這個給你?!?/p>
是一盆薄荷。
齊鳴軒說:“這是我這兩年種的,一開始養(yǎng)了幾盆,就這一根獨苗活下來了?!?/p>
有的人在養(yǎng)什么東西上是真的沒天賦,齊鳴軒就是這種人。
小學一二年級時,班里流行養(yǎng)蠶寶寶,他也養(yǎng),結(jié)果別人的都長得好大了,他的蠶卵還沒孵化。有好心的小朋友分了他幾條,沒幾天,也被他養(yǎng)死了。
長大了些,又對仙人球感興趣,天天盯著小心翼翼地澆水,還叫薛野過來看,沒到一個月,又死了。
后來他就不再碰這些小動物和植物了。
養(yǎng)薄荷,是這些年唯一的例外。
他撥弄著薄荷濃綠滴翠的葉片,道:“雖然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我是真的很想送給你?!?/p>
仰起頭,眼睛盈盈地望著薛野,問:“你知道為什么嗎?”
薄荷的花語是,期待與你再次相遇。
“小野,很抱歉讓你等了這么久,但我說喜歡你,絕對是真心的。我不騙你。”他生怕薛野覺得他態(tài)度不端正,覺得他又是一時沖動,喃喃道,“沒有想清楚之前,我怎么敢去找你?!?/p>
我怎么敢用一份不真誠的感情來敷衍你。
薛野一語不發(fā),也不接那盆薄荷,眼睛黑沉沉地盯著他,半晌,忽然抬手摸他。
沾著冰涼水汽的手指仔細地摸過額頭,到因情緒激動而泛紅的臉頰,順著腮骨往下,到下巴,到脖子,再到……
是那種有些曖昧的摸法,齊鳴軒知道他是在試探他,一直安靜地承受著,直到被摸到胸口,才終于忍不住,身體僵硬了一下。
薛野立刻停住。
然后齊鳴軒捉住他的手,說:“你別摸了?!?/p>
薛野平靜地“嗯”一聲,要收回手,齊鳴軒卻握緊了不放,看了看四周,見旁邊沒別人,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都要被你摸硬了?!?/p>
薛野眼睛微微睜大,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明顯的驚愕。
齊鳴軒眼紅紅地看著他:“你相信我了嗎?”
又說:“如果你還生氣,你可以打我的。”
薛野當真抬起手,齊鳴軒閉眼乖乖準備挨打,那手落下來,卻只是在他臉上輕輕地拂了一下,就移開了。
齊鳴軒怔怔看他:“小野……”
薛野凝視著他,低聲道:“再說一次。”
“說什么啊?”
“說你愛我?!?/p>
齊鳴軒的眼眶驀地一熱,眼淚差點生生地落下來,哽咽道:“小野,我很愛你。”
“還有呢?”
他忍著淚,看著薛野的眼睛,一字一頓,無比認真地詢問:“我可以,當你的男朋友嗎?”
薛野沒說話,齊鳴軒把薄荷放在地上,大著膽子去碰他的腰側(cè),他也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于是他便挨過去,慢慢把他抱緊了,很輕很輕地道:“小野哥哥,給個機會吧?!?/p>